王神玉倒是發自肺腑跟了一句:“是,雨後上陽宮如啟雲承天,擎露洗日。”


    帶著一種濕潤而柔麗的美。


    *


    倏爾,天上再次飄起了雨絲。


    三人就在亭中避雨,王鳴珂還取出帶來的筆墨紙硯,開始勾勒線圖。


    王神玉饒有興致看了王鳴珂的畫,並且在王鳴珂的邀請下,替她改筆了幾株花木。


    其間不免說起學校事。


    說來,王神玉到現在還沒有填做【高等學校】老師的報名表。問就是,他表明自己能教的中書省各種公文知識,劉禕之等人可以去代勞。他業餘最大的愛好培植花木,司農寺的官員也很擅長。


    薑握也沒有強求,王相能夠不致仕,肯呆在中書省就很好了。


    倒是今日這番雨中閑談,讓王神玉發現,王鳴珂對於馬上要去教書,充滿了熱忱。


    且是她自己主動申請,在出版署之餘,還要去做【初等學校】老師的。


    王神玉想想過去看過的丹青遊記:這世上怎麽還有人主動放棄自由自在的旅行,願意迴來幹活啊!


    這要是劉仁軌那種工作狂,王神玉也不奇怪。


    但……他看著王鳴珂手下的畫,想到她過去的話本,


    “為什麽?”王鳴珂說話向來直接,她想了想,就把內心的想法都說出來了:“大概是沒試過吧。”


    “我挺想知道,上朝做官和做老師,到底是什麽滋味的。”


    王鳴珂還笑道:“我聽薑握說過許多王相欲致仕的事兒。”


    她很純粹道:“但我還挺羨慕王相能一直站在朝堂上的。”她之前的話本,因許多是為薑握寫的,自然會涉及新近發生的朝政之事,比如當年的淩煙閣之事,她就為此寫了一本《東女國功臣閣》。


    可那些朝政,都不是她能親眼看到的,隻是薑握和文成轉述給她的。


    有朋友來轉述聊天很好。


    但她……在王鳴珂有時候落筆斟酌難定的時候,也會升起一種遺憾和渴望:要是我能親眼見到朝堂上發生了什麽就好了。


    聽完王鳴珂直白的‘羨慕之言’,王神玉微怔。


    他一向知道,落在自己身上的帝王重用也好,宰相之位也好,不管他自己如何想,落在旁人眼裏,絕大多數人都是很豔羨的。


    許多人都覺得王相位高權重,卻天天擺出這種想致仕的態度,很……紮眼也很紮心。


    王神玉也無所謂,他一向我行我素,以自己為標準。


    朝臣們的豔羨和不解,甚至背後的言語,王神玉並不在乎,隻覺得無聊。


    可不知道為什麽,王鳴珂這句‘挺羨慕王相一直在朝上’,倒是讓王神玉有些觸動。


    大概是——


    其餘朝臣的豔羨他覺得無趣,是因為他們跟自己一樣位列朝堂,且於署衙當值,並不缺少機會。在王神玉心裏,他們隻是沒能力做到宰相位置。


    但如王鳴珂,之前一直被關在玉華寺的廢後,她是完全沒有機會去試一試,站在朝堂上,做這些做不完的公務,到底喜不喜歡。


    就像……他想起辦學的好友。


    她看起來很溫和,但身上總帶著一點,他其實並不能完全理解的執拗。


    王神玉亦想起老師曾經說過的一句話:“做臣子,有抱負可比有權欲更……難做下去。”


    權力永遠在那裏,得到了就得到了,但人若有抱負,必是要改變什麽,那便必然要被舊的事物所反擊。


    她非要走這條路嗎?


    可如今,聽王鳴珂這句話,王神玉似乎更加理解了薑握一點。


    **


    但王神玉這點動容,或者說難得升起一點對工作的珍惜,在次日見到劉仁軌,尤其是在聽完劉仁軌的提案後,當即就被澆了個透心涼。


    “我絕不同意!”


    這次換王相拍案而起。


    薑握勸道:“王相,先不急。”


    然後心中慶幸:還好她是有先見之明的,這次沒有組織什麽大議事會,在座的隻有幾位宰相。


    說來,這次的議題,本來是薑握提出的。


    她想跟學校的教導處主任劉相,以及總掌朝堂各署衙的諸位宰相商議下:如何協調朝臣當值辦公與教學的工作時間。


    薑握原本準備的方案,是參考了後世的醫生兼任醫學院老師製度——別說,她之前住院多年的經曆,還是有用的。


    她常住的幾家綜合性醫院,都是醫學院附屬的醫院。


    其中的大夫,從主任醫師到主治醫師,多少都有些教學任務:年資高有課題的主任醫師往往要帶博士生研究生,偶爾也會去學校講大課,而醫院的主治醫師多半也要承擔學校安排的臨床教學工作。


    而這些教學工作,自然不能耽誤了他們正常在醫院上班做手術,上門診等正常醫療工作,因此科室會有專門的排班。


    薑握想采取的就是這種模式。


    相輔相成,互不耽誤。


    “朝堂公務不能誤了,同時,也按課時和課程,給予相應的‘教學俸祿’。”


    在薑握看來,讓人幹了額外的活,總得有額外的貼補,才能激發勞動熱情。


    倒是辛相聽到‘額外教學俸祿’,尤其是大司徒還說了‘豐厚’兩個字,就開始西子捧心,並且也基本弄清了,為何大司徒這次一口咬定要‘分走七成’。


    要她這個花法,七成也緊巴巴啊。


    而薑握說完後,就見劉仁軌站了出來——


    “如今朝上的當值製,實在該改一改了。”


    劉仁軌一發話要‘改當值製’,在座幾位宰相,毫不誇張地說,心全部停跳一拍。


    果然——


    劉仁軌蹙眉道:“如今朝上百官當值,實在太過舒坦!”


    “旬假與休沐,竟然全不視事,簡直是荒謬。”放假就能不幹活了?


    眾人:……


    其實,劉仁軌說的也沒錯,在貞觀一朝,尤其是貞觀初年,百廢待興的時候,朝廷是不這麽放假的。


    雖也有十日為一旬,要休一日旬假的規定,但那時候,旬假有跟沒有一樣。


    尤其是對朝中實缺官來說,往往要隨時準備著入宮當差,曾有記載:“太宗遇休沐,往往馳召官員……”。*


    以至於旬假很多朝臣也要呆在署衙內。


    到底是從何時開始正式休旬假的呢?還是高宗一朝——永徽年間,先帝下旨:“以天下無虞,百司務簡,每至旬假,許不視事,以與百僚休沐。”*


    特意下這一道旨,也足以說明貞觀一朝,旬假其實休的並不徹底。


    薑握聽到這裏,不免與王神玉對視一眼:當時倆人一個在司農寺一個在太史局,不管三省六部如何,他們的旬假和休沐,還是挺準時的。


    王神玉心底也浮現出慶幸:還好,還好沒有在貞觀一朝就淪落到三省六部當官。


    而劉仁軌還沒有說完,他雪白的劍眉蹙的更緊了:“這些年來,朝上不但多了許多額外的無用休沐和旬假,竟然還能‘凡內外百僚日出而視事,既午而退,有事則值官省之’。”*


    “隻當值半日,實在荒唐!”


    其實朝廷設置這種上半日班的製度,是為了有些署衙,實在沒必要下晌所有人都在。


    比如清閑月份的鴻臚寺、太仆寺等,朝臣們都坐在衙內也是麵麵相覷。


    反正崔朝就是靠這一條,才能夠多年來一邊當官一邊替先帝管著小金庫,還不甚忙碌。


    但……


    許圉師都忍不住站出來了:“樂城郡公,可這一條,咱們都從未享受過啊!”


    因這條‘日出而視事,既午而退’的製度後麵,還跟著一句呢:“其務繁,不在此例!”*


    忙的部門,都是整日當值的,不可過午而退。


    他們三省六部哪裏隻上過半日班喲,尤其是劉仁軌當尚書左仆射那幾年,常常是要加班的呀!


    所以,一聽說樂城郡公迴京,諸多朝臣才嚇得當場變色。


    “總之,如今朝上的當值製實在是太懈怠了。”劉仁軌對薑握道:“大司徒先不必提什麽額外俸祿之事,倒是先將這當值改了吧!”


    “如今,既是學校初創,百業待興,自當複勤值之製!”


    而聽完這個話,王神玉心中隻有一個想法:誰讓劉仁軌迴來的!


    之後才想起:好像是自己提起的。


    於是他跳過了這個問題,直接發表觀點:“我絕不同意!”


    劉仁軌拿出了早就寫好的公文:“我早知王相不同意,那今日,我便與你好好論一論。”


    薑握:……


    *


    尚書省內,裴行儉旁觀薑握勸了王神玉,又要去勸劉仁軌,自然想起了曾經左右為難勸架的自己,心道:啊,這世上真是風水輪流轉啊。


    然而此時,卻見薑握一轉頭:“裴相,你在笑什麽?”


    裴行儉:……怎麽,我竟然沒忍住笑出來了嗎?


    被大司徒當場抓到自己看熱鬧,裴行儉臉上登時熱辣辣的,心底也生出內疚來。


    哪裏還能坐著不動,連忙正色起來,加入勸架。


    好容易把激烈辯論中的劉仁軌和王神玉分開。由薑握將樂城郡公請走,一並去麵聖,結束了這場宰相間的爭論。


    然而就在宰相們散場之時,辛茂將忽然悄悄拉了拉裴行儉的袖子,將他拉到角落與他私語道:“裴相,其實你當時神情很正常,根本沒笑。”


    “我想著,大概是大司徒相人神準,必然是看出了你心中藏著笑,這才炸了你一下。誰成想,你自己就認了。”


    辛茂將搖了搖頭,又道:“唉,所以我說啊,薑相自從成為大司徒後,就變啦!”


    走之前還不忘倒迴來囑咐裴行儉:“對了,可別說是我告訴你的。”


    留下裴行儉站在原地:……這世上到底還有沒有好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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