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議了半個時辰。


    議定正事後,才一起看新報紙來消遣。


    最開始的報紙,是賠本的,所以薑沃才會把玻璃的配方交給曜初讓她去大方燒錢。


    不過幾年前,隨著出版署造紙術的日益精進,與報紙傳播度的幾度攀升,報紙早就開始盈利了。


    尤其是近半年來朝廷頻頻改製,報紙更是銷量極大,所有官員胥吏都養成了看報的習慣——不然都不知道自家上峰改成啥官名了,這稱唿錯了多影響仕途啊!


    因報紙之風靡,天後平定叛亂之聞也天下皆知。自然,其中也有駱賓王的檄文實在好的緣故,而後續,王勃、楊炯、陳子昂等人寫的平叛賦,軍伍詩也流傳甚廣。


    說起平叛事,薑沃再次想起了李培根,並且把他的笑話講給天後聽——


    李培根在海上飄了足足四個月,等他迴到遼東的時候,朝廷官名都快改完了。


    而他最終‘蕩平東海’的夙願,理想很美好,實在戰績為:四個月遇到三次海匪船,還都是特別小型的賊船,一看就是實習期海匪。


    總之,共計剿匪八十六人。


    偏生,此事還叫駱賓王知道了,駱賓王就揮筆寫了篇文章‘誇’李敬業——《賀李副都護敬業四月大破海匪八十六人文》


    大約是心情好,駱賓王此文揮筆而成,且文采實在精妙,哪怕沒有登報,傳播度也頗廣。


    順順見了薑沃還道:“薑相可知,父親被這篇文氣昏頭了!”


    薑沃:我知道,因為李敬業連著給吏部打了三封奏疏,要求迴京述職(其實是假公濟私,要迴京找駱賓王算賬)。被吏部拒絕後,李敬業還單獨給她寫信,大大告了駱賓王一狀。


    薑沃:這就是宿命吧,你注定要靠駱賓王的文字聞名於天下。


    真是孽緣。


    天後聽了也不免莞爾,與薑沃道:“李敬業,不似其祖多矣。”


    **


    光宅元年,十二月初,聖駕至神都洛陽。


    三日後,太史局上奏,夜見‘景星慶雲之光’,乃大吉之兆。


    就在天後令太史局繼續夜觀星象,卜算何大吉之征兆時,瑞事已現——


    寒冬臘月的洛河,自是多覆冰霜的。然而就在這一年臘月,洛河之水現五色(說來,這世上沒有什麽是絕對平等的,連祥瑞也是論資排輩的,分為‘大瑞、上瑞、中瑞、下瑞’。曆來江河水五色為大瑞之兆。)


    而後,更有冰破而浮白石。


    白石上有文記:天姓女武,臨昌帝業。[2]


    除記文外,更有石紋,天生成日月星辰之天圖。


    先是朝堂振蕩,繼而天下鹹知!


    *


    有此大瑞之兆,天後召群臣百官共議之。


    尤以時任中書令的薑相,從前掌太史局,為袁李兩位仙師之弟子,向以善識人斷事聞名於世。


    薑沃:師從四十年。我終於大做了一迴本行工作——


    讖緯。


    祥瑞。


    已然被天後改名為‘太初宮’的紫薇宮正殿。


    薑沃手持笏板,以前所未有的鄭重之色迴稟:“《易經》有言:‘是故天生神物,聖人則之;天地變化,聖人故之;天垂象見吉兇,聖人象之;河出《圖》,洛出《書》,聖人則之。’”[1]


    “此大瑞乃天兆。”


    薑沃俯身:“臣,恭請陛下履洛受圖!”


    隨著薑相話音落下,身後很快有諸位官員(這次都不隻是女官,還有急著附和天後以求榮華富貴的朝臣),很快聲勢隆隆一同請命——


    “恭請陛下以天垂象,親至洛水受圖!”


    天後允宰相百僚所請。


    史載:


    【光宅元年十二月己酉,天後至洛水而受圖,時鎮國安定公主、太平公主、諸皇子皇孫皆從,內外文武百官、蠻夷酋長各依方敘立,珍禽、奇獸、雜寶列於壇前,文物鹵簿之盛,自古以來未之有也。】*


    **


    光宅元年臘月。


    薑沃立於站在洛水河畔,親手將‘天授聖圖’捧於天後。


    這一刻,她想起了武皇無法突破的舊禮法,曾經被後世的學者總結過——


    “(武皇最終)無法突破血祭(封建夫權的血統承襲)和儒教(祖先崇拜)的社會傳統觀念製約。”[3]


    這次不會了。


    在這一日,洛水河畔,諸文武百官、宗親勳貴、蠻夷酋長之前,天後下詔,以天意為尊,設立武氏廟,來日以奉天姓女武——也就是自己。


    洛水滾滾,江河五色,映照其容。


    她在說:“朕之武姓,天賜也!”


    洛水之畔的風拂過薑沃的麵容。她想,一定是風太冷了,才激出了她眼底的滾燙淚意。


    她的陛下,從太極宮深深掖庭,走到了這天下俯首的洛水河畔。


    這條路太漫長,但終究,是一條不一樣的路了。


    *


    什麽叫魔法打敗魔法。


    是禮法自己定下的‘天地君親師。’


    在所有禮法之上的,還有天意——


    故而武皇之姓,不來源於父權夫權,甚至不來源於血統,她是天降女武!


    *


    光宅元年的最後一天大朝會。


    天後下詔,以洛河圖上日月之垂象,為自己改名:武曌。


    群臣皆拜稱陛下英明。


    在丹陛之下的王相聞之,不由心道:陛下總能給我新驚喜,這不但改宮殿名、署衙名、官名,終於開始改自己的大名了。


    與王神玉不同,裴行儉想的更多,他想起了與薑沃的那次對話:若是立武氏天子七廟,其中依舊沒有陛下的位置。所以……是薑相勸了天後嗎?是,天子必立廟,陛下一定會立武氏廟。


    但陛下的選擇,並不是追封武家數代先祖為天子。


    因陛下的武氏,乃天賜女武,乃天姓!


    武皇的姓是來源於天。


    兩位宰相還沒有各自想完,就聽武皇再下詔。


    這次亦是改名,然而改的是別人的名字——


    詔,改中書令薑沃之名為薑握。


    “朕以此字予薑卿,盼薑卿來日蹈機握杼,與朕共見天下大治。”


    天後此言一出,冬日朝堂,雖百官林立,然霎時靜若空室。


    唯有薑相之聲清晰可聞:“臣謝恩,奉詔。”


    **


    光宅二年,新歲。


    因有大瑞之事,禮部便上書請天後另加尊號。


    最終以洛河白石之文,定下尊號為‘元武神皇’。


    其實,若放在一年前,這個尊號會令朝臣們萬般警醒:因這個尊號,落腳點是‘皇’字,而非後字!


    然而此時,經過半年‘改改改’的朝臣們已經習慣了順從。


    改,都能改。


    不過是從天後的尊號,改成元武神皇尊號。都行。


    您想改什麽不行呢?反正過去的一年,已經證明了,所有反對都是無效,甚至白送啊。


    自光宅二年新歲起——


    文武百官,天下各道各州,上疏奏事皆稱陛下,公文載籍中凡語及天後,皆改稱神皇。[4]


    作者有話要說上兩章就看到就家人們提出‘武氏先祖廟’的事。之前沒法解釋,這章就算解釋啦——如果還立武氏先祖廟,別說武家先祖對大唐沒有功績,就說如果按照舊例立廟,武皇還是陷入了那個更大的禮法血統桎梏和陷阱。


    ps:本文中的武皇登基三步走,也並非是我自己設計的,基本就是總結提煉了曆史上武皇登基過程最重要的三步。從太後臨朝稱製到‘聖母神皇’到登基為帝。


    隻是史冊上武皇走完這三步用了七年。


    而且有的事隻能用武家人,比如洛河圖之事,《資治通鑒》記載就是武承嗣去做的。所以後來武承嗣總覺得自己配爭一爭太子,大約就是覺得自己在武皇登基過程中,出了大力氣了。


    [1]出處已經在原文標注了。


    [2]曆史上的這件事是【……白石為文曰:“聖母臨人,永昌帝業。”稱獲之於洛水。太後喜,命其石曰“寶圖”,……乙亥,太後加尊號為聖母神皇。】聖母神皇這個尊號,應該是為了更契合當時她的太後身份,本文中改了一改。


    [3]見於胡阿祥教授的《武則天革‘唐’為‘周’略說》以及孟憲實教授《短命武周的症結》


    [4]根據敦煌出土的大唐官方文件《沙州都督府圖經》,上麵就記載著:右唐聖神皇帝垂拱四年……等等*其中有些句子取自《舊唐書》和《資治通鑒》


    第291章 登基前夕


    朝堂之上,明眼人多矣。


    其實在光宅元年臘月,洛河‘天授聖圖’出世之時,還有許多朝臣沒有反應過來——


    比如忙瘋了的許圉師許尚書,在此事後,還跟其餘四位宰相建議道:“這等大瑞之事,是否需諫言陛下改年號?”


    然而其餘四位宰相,以薑相為首,笑眯眯拿出了一份已經寫好的奏疏,請他簽字附議即可:不是請天後改年號,而是請天後改尊號。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大唐]武皇第一女官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顧四木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顧四木並收藏[大唐]武皇第一女官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