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位宰相站定,天後的聲音自上傳來,威嚴肅穆如綸音佛語。


    “宣先帝遺詔吧。”


    薑沃早知遺詔內容,故而注意力不在遺詔上,隻看著群臣的反應:天後此言一出,就見許多朝臣當即止嚎,耳朵都豎起來了。


    然薑沃的目光,最後還是落在崔朝身上。他聽聞先帝二字從天後口中說出,當即淚如雨下。


    薑沃不忍再看,忽然想起從前看過的一句詩,大意是:死亡,就是把一個人變成了第三人稱。


    對他們而言便是如此。


    從此,是先帝。


    薑沃迴神後,王相都已經念完了前半段‘欽若穹昊’‘載迪彝倫’等堂皇之言,念到了群臣最關心的重點。


    關於儲位——


    “……宗社至重,執契承祧。國立太子者,是以為儲君。然人之壽數,皆在天命,先太子弘舊疾嬰身,至天人永訣,朕追懷難表。”


    “……自太宗初崩,朕亦哀毀染疾,久困於病,難料壽數天命。設若朕之既終,時無有太子,儲位決於天後。”


    “並,諸子孫皆年幼不諳,故軍國大事,朝政庶務,亦取天後處分。”*


    王神玉的聲音停止,他雙手捧遺詔,向台階而立。


    四位宰相先道:“臣等奉先帝遺詔。”


    朝臣們請命之聲隆隆隨之:“恭請天後為國定儲!”


    天後立於九重階上,久視群臣。


    **


    這一刻,天後不由就想起永徽年間,長孫無忌權傾朝野,差點把皇帝逼成個掛名吉祥物時,她與薑沃曾經討論過的,何為真正的帝王。


    當時是媚娘來說。


    她說一條薑沃就在旁用三個字來總結——


    “為君者,當政令通達,凡有詔令能行於朝野之間,臣民奉命。”


    薑沃在旁點頭:“行政權。”


    媚娘:“為君者,當能審官建親,按己意選賢舉能。”


    薑沃:“任免權。”


    媚娘:“當能悉知宇內百姓戶籍、賦役、更明國庫以應國事。”


    薑沃:“財政權。”


    媚娘:“還有最後,卻也是最要緊的——君王當掌軍權。”


    這次薑沃就沒有用三字經了,而是用了經典語錄:是啊,最重要的一點,槍杆子裏出政權。


    這些都沒錯,直到今日,天後也已經握住了以上的權柄!


    但當時兩個人都還年輕,所以還忽略了一個皇帝,不,應該稱為最高掌權者,一項不常用但卻最具有象征意義的權力——


    能夠決定一個國家的繼承人,才是最高權力的證明!


    當然,後來媚娘想到了。


    於是在兩人定下‘登基三步走計劃’的時候,媚娘曾經拿了一本她看過許多遍,紙頁都已經微微變色的《漢書》,熟練地翻到《漢書·高後紀》,這是自有皇帝以來,第一位臨朝稱製的皇後。


    彼時媚娘的指尖落在呂後廢少帝的一段:漢少帝因朝政被太後把持著,曾口出怨言,心生二意。


    呂後便直接將少帝關押到永巷中,很快下詔廢帝。


    那時候群臣是什麽反應?


    群臣皆曰:“皇太後為天下計,所以安宗廟、社稷甚深。臣等頓首奉詔。”[1]


    可見皇帝並不一定是真正的君!


    想著她們‘三步走’的媚娘,抬眼看向薑沃,


    問道:“你說,呂皇後當年有沒有想過,不隻做高皇後?”


    薑沃默然搖頭。


    她不知。


    媚娘深歎:是啊,她們永不能知道,曆史上的呂後,已經拿到了臨朝稱製政由己出,由她之意廢立皇帝,群臣無人敢於硬攘其鋒的真正皇權。


    那呂後有沒有想過,走到跟權力相匹配的地位上呢?


    或許呂後想過,但因漢初之時多有內憂外亂,她有許多掣肘,因為朝堂權衡平穩,哪怕想過稱帝,也從未提起更未能推行此事。


    也或許,她從沒有想過此事。


    但終究,曆史的終局擺在這裏,呂後沒有稱帝。甚至在東漢光武帝之時,以‘呂太後賊害三趙,專王呂氏,不宜配食高廟,同祧至尊。’為由,被挪出了高廟,連高皇後的尊號都被拿走,上給了薄太後。[1]


    在這之後,臨朝稱製握住皇帝權柄的太後還有數位:東漢和熹太後、順烈太後、東晉康獻太後……


    然,皆以太後位止。


    媚娘放下了手中的《漢書》。


    她曾經在掖庭待了多年,無數寂寥的天光時日,她都在看書。故而於經史子集多有涉獵,在書中看過了許多前人,亦效仿了許多先賢。


    然而……


    “我今欲行之事,遍求載籍,未有先例。”


    沒有前路可追鑒。


    那便——


    “自我作古!”


    那一日的天後,想起年少時,感歎呂後權力與魄力的自己。


    她在史冊中,沿著先賢之路走來,而今,她要去走自己的路了。


    後來人,會如何感歎她?


    而在天後身側,薑沃替她合上了那本看了無數遍的《漢書》。


    兩人立於窗前。


    窗外,是紅如烈火的夕陽。大約是要有一場暴風雨到來,天邊雲霞色澤燦烈地宛如要滴落下來一般。


    薑沃側首,看到天後眼中映出的天空。


    天後道:“孟夫子曾言:彼一時,此一時也。五百年必有王者興,其間必有名世者!”*


    孟子曾言道,按說這天下大勢,五百年間該有人傑現世,聞名於世間。然而,孟子又慨歎道:自周以來,已經七百餘年,已過其數,還未有人傑。


    不過孟子到底是孟子,之後話鋒一轉,表示我就是那個人傑:‘如欲平治天下,當今之世,舍我其誰也?’*


    薑沃聽媚娘此言,屈指算來,自呂後臨朝稱製至此,已然八百餘年。


    那麽……


    身側媚娘的聲音傳到薑沃耳中,冥冥中,薑沃卻仿佛也聽到了史冊中的武皇,說出了一樣的話——


    “若要女子登基為帝。”


    “古今天下,舍我其誰!”


    **


    宏道元年,十二月初五的清晨。


    天後立於九重階上,久視群臣。


    久到朝臣們隻覺度日如年,卻又完全不敢催促,隻能看著自己唿吸的白氣在冬日裏消散。


    終於,天後開口了。


    “先帝生前,久困於太子之選,數年未能欽定。”


    “正為如今諸儲或年少不諳,或稚童幼子,賢愚難辨。”


    “我與先帝之心等同。國之大位,豈能輕定?”


    天後肅然道:“正所謂天子七日而殯,七月乃葬。如今諸卿且料理先帝喪儀,儲位之事,來日再定不遲。”


    天後之言落下,一時寂靜至極。


    連幾位宰相(除薑沃),雖麵上不露,但心中也有些驚訝。


    天後定下誰他們都不會奇怪,但天後居然推遲?


    與很多朝臣認為天後會從周王殷王兩個親兒子裏選一個新帝不同,王神玉和裴行儉雖未交流過,但他們不約而同在內心認定,天後會選稚子登基。


    唯有稚子登基,天後攝政才更穩。


    帝王是繈褓嬰兒,天後就有至少十來年的時間,可以不需要考慮還政的問題。


    這樣的現實條件,其實比親生的兒子更靠譜。


    畢竟,他們都是宦海沉浮多年的人,在史書工筆中,甚至在本朝中就見過太多:在真正政治博弈中,親子與血脈……也並不是多管用。


    兩相甚至都已經推演過:天後若選稚子,宗親中必有許多人反對,到時候必要宰相也參與表態。


    那他們的態度——


    “也好。”


    這是裴行儉與夫人庫狄琚的一次深談,最後他在庫狄琚的注視下,說出了‘皇孫繼位,天後全權攝政也好’這句話。看到夫人讚同的目光,裴行儉不由苦笑:他做這個選擇還會猶豫,然而妻女的態度,是與他截然不同的堅定啊。


    可他們沒想到,天後居然根本不選!


    如果說宰相們隻是心中詫異,麵上還穩得住,朝臣們可就是目瞪口呆了。


    白壓壓跪成一片的朝臣中,也不知是誰最先開口的:“先帝駕崩,帝位怎可暫曠?”


    很快有人附議:“天後三思。”


    “天後請遵先帝遺詔,擇新君即位!”


    ……


    “此事從無先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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