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上哪怕資格最老的劉仁軌,在孫神醫跟前,也都是妥妥的晚輩。甚至民間都有傳言,孫神醫會煉丹藥,已經能長生不老。


    “這傳言我也聽過。”


    因去年太子薨逝後皇帝又病下,於是調露這一年,孫神醫都一直在長安,與薑沃也常見麵。


    兩人說起這個傳聞,孫神醫的笑容一如薑沃初見一般,蒼然卻溫和:“人怎麽會長生不老?”


    他還與薑沃說起袁天罡,語氣溫慢:“不過,人活的久了,到了天命所臨近之時,便會心有所感,如你袁師父當年一般。”


    “我這些年,幾乎走遍了大唐的十道,四海為家慣了,讓我隻呆在一個地方,我卻是待不住。”


    “然而今歲,忽的就極想家鄉的樹和景。”


    “我就知道,到了該迴去的時候了。”


    孫思邈沒提起家鄉的人,因家鄉必不會有他的故人了。


    他與薑沃說起家鄉,麵容上帶了些眷戀之意:“不過是華原的一處小村落,不知村口的那株老桑樹還在不在。”


    他想迴去看一看了。


    薑沃聽得心下淒然:“先生……”


    孫思邈依舊是溫和地笑著,取出自己用了多年的針囊並裏麵的一套銀針送與她:“是了,你也叫我一聲先生的。”


    “留著做個念想吧。”他應當再也用不著了。


    “此番歸鄉後,我不再外出行醫,隻閉門再細細理一理這些年的所寫的醫書。”


    而說起醫書,孫思邈的笑意更分明些:“我原先一直覺得在長安會受拘束。故而貞觀年間,升之請我入長安,更要入皇城那一迴,我還不太想來。”


    “好在沒有錯過。”


    孫思邈看著眼前的宰相,可在他眼裏,這個宦海沉浮多年的朝廷要員,與當年將醫書送給他的小姑娘無甚分別。


    其心未改。


    孫思邈頗有感慨之意:“數十年過去了,大唐的醫道又是另一番樣子了。”


    “待來日,我整好剩下的醫書,會再令人帶給你一份原稿。”孫神醫想起了出版署,愈加欣慰:“也好刊印了出來,既留於書院亦多傳於後人,不至於散失。”


    薑沃雙手持素緞針囊,鄭重應允。


    “先生囑托,我必銘記不忘。”


    此時,薑沃想起年前與孫神醫的這番對話,還不免傷感。她轉頭去看窗外:屋內是炭火融暖,屋外是冬雪紛紛,雪花漸漸覆滿如火的山茶。


    半晌後,薑沃才迴神對盧照鄰道:“先生說,你會陪他迴家鄉去。”


    盧照鄰頷首:“我自年少多病,薑相當年提醒我,不要把宿疾不當迴事,我這才多年追隨先生,先生亦多為我診脈調理。”


    “如今先生告老,我自然要送他迴鄉,為先生整理醫書。”後半句無需說完,兩人皆明。


    直到仙逝。


    這日盧照鄰告辭之時與薑沃道:“來日……我會即刻送信與薑相。”來日若孫神醫仙逝,他會報信迴京。


    薑沃送故友至院門,遞上手裏的傘:“我隻盼永不要收到此信。”


    **


    時光不緊不慢地走著。


    永隆年間的春日,冰雪消融後,薑沃於長安城外灞橋旁,為孫神醫歸鄉送行。


    皇帝雖病著,卻也沒有強迫挽留孫神醫。


    他也看得出,孫神醫實在是年紀大了力有未逮,況且,在臨行前,孫思邈給他預備了許多的藥和藥方,皆交給弟子晉陽公主,也是盡心至極了。


    帝後對告老的神醫皆有重賞,又賜以爵位,然而孫思邈皆堅辭不受。


    直到最後,皇帝將恩賞改為免孫神醫故鄉華原之地三年稅賦,孫思邈才謝過此聖恩,離京而去。


    *


    就在孫神醫離京後不久,永隆年間的春日,殷王李旦大婚。


    其實殷王妃是早就挑好了的,大婚的日子本該是去年。


    隻是太子薨逝,殷王作為同胞弟弟,自不好成婚,於是推遲至太子薨逝的周年後。大婚的典儀是早就備好的,倒也不甚麻煩。


    其實原本太平公主的駙馬也挑好了,皇帝是想著這永隆年間,兩個孩子一起辦婚事,也算是雙喜臨門。


    然而公主府都開始布置了,太平公主忽然到父皇母後跟前去,表示反悔了,她不喜歡之前選中的駙馬了。


    帝後不免有些詫異,問起緣故,太平公主隻說突如其來就看不順眼了,尤其是覺得與駙馬無話可說,駙馬為人甚是無趣。


    帝後無奈。


    皇帝私下還對媚娘笑道:“這幾個孩子,令月最小又是女兒,果然也就她最挑剔最愛尋事,每迴總要鬧出些緣故來。”


    “罷了,隨她吧。”


    雖說皇帝挺遺憾沒法在這永隆年間雙喜臨門的,但女兒顯然是還未婚就厭煩了駙馬,那總不能逼女兒嫁一個不喜之人。


    “不是什麽大事,令禮部再挑一年就是了。”


    於是禮部尚書許圉師,剛剛辦完二月的貢舉大考,就收到了這個美妙的消息,整個人都不好了。


    薑沃見到他整個人像是籠罩了一層陰雲一般,頗為同情。


    她倒是比帝後更清楚,太平為何忽然反悔了。


    並非婉兒告訴她的,而是太平私下來告訴她的。


    李令月還像個大人似的歎氣:“唉,姨母,我之前光挑臉容去了。見那吳家少年郎生的最好,當即就定下了。結果後來才發現,說不上話的木頭美人看兩天就煩了。”


    最後還有一句自我誇讚:“姨母,我這才明白,原來我是個不注重外表,更看重內涵的人。”


    薑沃:……你最好是。


    但事已至此,隻好由著太平從頭再來,去選‘內涵美’。


    **


    而殷王大婚後,皇帝在長安,便無甚大事記掛。


    因在大明宮內不免常想起太子之事,多有傷感,又因長安是大唐開國定都之地,皇親國戚、老臣舊族眾多,儲位一日不定,就總有些言語在皇帝耳邊轉來轉去。


    皇帝嫌煩,於是再次下詔,聖駕前往洛陽。


    第280章 最後一次改元


    永隆年間的聖駕東巡洛陽,比大唐開國以來的任何一次,都要聲勢浩大。


    這迴,帝後不隻是帶著三省六部九寺的大部分朝臣,更將皇子公主皇孫們都帶上了,一並前往洛陽。


    如此一來,整個政治中心,幾乎都挪到了洛陽,相較起來,此時的長安倒像是成了陪都。


    故而這次,留守長安的並非王神玉,而是劉仁軌——


    之前長安城內又有東宮太子,又有鎮國公主並皇子們,帝後就選了個性情最澹泊不愛攬權的宰相壓陣。但這迴所有皇儲預備役都跟著帝後走了,自然要換一個資格最老,凡事能一把抓的宰相留守。


    對王神玉來說,當真是風水輪流轉,終於輪到他一同去洛陽了!


    於是王相仔仔細細安排好人照顧他的花後,與同僚們一起愉快啟程。


    *


    春和景明。


    聖駕之伍浩蕩綿長,首尾不能相顧。


    天後所乘的馬車行駛的很穩,內部空間也很大,桌上甚至還能攤開一張中型的輿圖。


    媚娘的手按在輿圖上的洛陽城,對薑沃道:“較之長安,我更傾向於洛陽。”


    東巡途中,帝後並未乘坐同一輛馬車。


    因時不時有朝臣需要向天後迴稟朝事,未免擾了皇帝的清靜和休息,帝後便分輿而行。


    薑沃奉詔到天後車上議事時,崔朝都已經早她一步被皇帝宣去,估計是皇帝旅途無聊了。


    而今日在蹭他們車駕的太平,見姨父姨母都奉詔而去,就也不肯老老實實坐在車裏了,很快拉了婉兒道:“今日天氣好,咱們出去騎馬吧。”


    因此,薑沃登上天後的車駕,才聽媚娘說了一句洛陽,就聽到外麵熟悉的聲音。


    撩開簾子一看,果然是太平縱馬唿嘯來去,神采飛揚,所過之處侍衛皆俯首避視。


    媚娘也從窗中看出去,然後與薑沃相視笑笑:她們是不約而同想起了當年掖庭馬球場上,媚娘縱馬的樣子。


    朝臣們都道鎮國安定公主,沉穩細致,有天後沉潛剛克之風。


    那麽據薑沃看來,此時的太平,則更似年少時媚娘。


    隻是太平生而為公主,自幼得帝後疼愛,較之媚娘當年處境,身上自然多了這天地間無處她不可去,無事她不可行的恣意。


    媚娘無疑是喜歡並縱容女兒這份恣意的。


    而薑沃在看過太平和婉兒身後跟著女親衛後,也就安心放下了簾子,繼續與媚娘討論方才提起的洛陽之事。


    比起長安,媚娘更傾向洛陽。


    自然不是因為洛陽宮紫薇城壯麗恢宏,而是出自政治上的考量。


    首要的緣故就是洛陽不比長安,少許多李唐皇室宗親、舊臣勳貴的掣肘。正如二十多年前,吏部第一次改製‘資考授官’,就是在東巡洛陽時辦成的。


    若要改動什麽舊製,在洛陽比在長安城壓力更小。


    其次,便是洛陽的地理位置。


    在交通便利上,洛陽四通八達,是勝於長安的,畢竟是‘六水並流、十省通衢’之地。


    大唐十道三百六十州,諸多道州的糧米與貢品,都是先通過運河到了洛陽,然後再另外運往長安。


    媚娘的指尖在輿圖上熟練地劃著:“洛陽北可防壓漠北之地,南可用巴蜀之糧米更鎮荊襄。西麵關中倒是可以作為後方了。”


    薑沃頷首:論起四通八達來,洛陽自勝過長安。


    以至於後來司馬光有感歎:古今興廢事,皆看洛陽城。


    不過洛陽屬於優點缺點都很突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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