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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見到媚娘時,薑沃隻覺得心靜。


    人道心為心境。


    大概心也如這天地之間的環境一般,有風雲有雨露有生靈萬物,如同日升月落一般時刻不歇的流轉著。


    而重新見到媚娘這一刻,薑沃隻覺得‘心之境’中——風雲止,日月明,萬物安。


    “迴來了?”


    “我迴來了。”


    兩人幾乎是異口同聲說出這句話。


    就像是之前在掖庭的很多年,薑沃從太史局當值後迴去,無甚差別。


    說過這句話,薑沃才走上前。


    在她整袖之時,媚娘就已經從禦案之後走出,直接握住她正在整袖的手:“無外人,行什麽禮。”


    薑沃笑道:“我是要取尚方劍,歸於天後。”


    媚娘這才放開她的手,見薑沃重新整過官袍寬袖,鄭重雙手奉上尚方劍:“臣幸不辱命。”


    媚娘伸手牢牢握住了劍鞘中段。


    而劍柄之端鑲嵌的鴿血紅寶,在窗外夏日驕陽之下,於媚娘眼中映出一片耀眼至觸目的紅。


    **


    兩人一同往紫宸宮後殿走去,迴廊之上,媚娘才道:“陛下苦夏,我便勸陛下在後殿不必移駕。”


    正好她也可先單獨見薑沃一麵。


    而薑沃則似隨口說了一句:“馬嵬驛中,我還見到了太子妃之父。”


    雖還未行大婚典儀,但聖旨已下,裴將軍就是妥妥的太子嶽父。皇帝連爵位都給親家賞過了,恩封了從二品縣公。


    媚娘目光在她麵容上一停,便頷首:“我知道了。”


    若隻是金吾衛正常的護衛公務,薑沃自不會拿出來單獨提一提,想來是這位裴將軍還說了些什麽。


    此時不便,等薑沃麵聖過後,兩人再單獨談談吧。


    *


    薑沃麵見皇帝,也很快就告退了——


    一來,她一路所行之事,皆飛表奏事傳於京中;二來,每逢夏日,皇帝就神色懨懨,難有精力,薑沃也就長話短說。


    之後便道:“陛下先安養,若有所問,隨時再召見臣就是了。”


    皇帝倚在榻上,又畏熱又卻不敢用冰的,看起來確實像是一隻可憐又煩躁的生病的貓,聞言也就頷首:“好。”


    又囑咐了一句:“雖說長安是薑卿故土,但你在外三年,驟然迴京隻怕也要有些時日水土不服。”


    “薑卿也多保重,朕與你幾日休沐。你先好生歇歇。若有不適,便召尚藥局的大夫過去。”


    薑沃謝過皇帝關懷,又提了一句道:“英國公的周年祭禮,三年祭禮,臣都不在京中甚為抱憾。如今既歸,臣今日想去淩煙閣拜一拜英國公。”


    皇帝聞言歎息垂眸:“去吧。”


    媚娘也隨之道:“既如此,我與你一並去一趟。說來,我亦許久無暇至淩煙閣了。”


    *


    媚娘與薑沃走在第一條大唐第一條水泥混凝土路上。


    身後遠遠跟著數位宮人。


    她們能暢談之地,並非是紫宸宮,而正是這一覽無餘的官道之上。


    兩人挽臂而行,薑沃就將裴居道之言,盡數說與媚娘。


    說完後,兩人甚至還相視一笑:“我知朝中與裴將軍想法差不多的官員,有不少,但直接來我跟前做說客的,這還是頭一位。”


    是的,哪怕還沒有迴朝堂,薑沃也心知肚明:裴將軍的想法,就代表了很大一部分官員的普遍想法。


    說來裴將軍這迴行事,除了把自己看的‘重量’太大,想做和事佬有些讓薑沃無語外,他的思路,放在此時倒是很正常。


    畢竟在所有人眼裏——


    天後攝政掌權,是現在式。


    太子,才代表著未來式!


    人類自詡比叢林中野獸高級的地方,就是會‘計劃’,會想到‘將來如何’,而不是今天吃飽了,就不再想明天會餓肚子的事兒。


    作為‘高等動物’,人的思維,不但會考慮自己的晚年,還會考慮子孫後代。


    太子,終究是儲君。


    自古以來,垂簾聽政的太後也不止一位,但哪怕強勢廢立皇帝如呂後,不肯還政甚至朝臣提一提‘還政’就要受罰的鄧太後……


    到頭來,也都是要交權的。


    故而裴居道是真心實意來說服薑相‘合則兩利’的。


    *


    “太子大婚後,必有朝臣要上書請太子入朝,甚至請天後停攝政之舉。姐姐預備怎麽辦呢?”


    不少朝臣都會下注太子,然後奔著將來去為東宮出力——哪怕一時得罪了天後也不要緊啊,將來太子掌權肯定會念他們好的。


    而薑沃不信這三年攝政下來,媚娘沒有準備。


    畢竟太子及冠也好,大婚也好,又不是什麽高空墜物一般的突發事件。而是人人可預見的事情。


    媚娘一定有所應對。


    果然,媚娘道:“畢竟是東宮,總閉門讀書像什麽話?大婚後,該入朝自然得入朝做點事的。”


    “其實,有裴居道這番自作聰明的舉動,也好。”


    “畢竟從三年前起,京中就流言紛紛,皆道你離朝與東宮有關。此番你再次迴京拜相,自然多有人盯著你,看你要如何行事。”


    媚娘走在這太極宮與大明宮相連的宮道上,望著兩朝天子居所:“這世道啊,有時是不講道理的。”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哪怕人人都知道太子猜忌,給你委屈受,然而……”


    “東宮是儲君。”


    “以臣謀君,向來是最壞的名聲,你不要沾上一點。”


    媚娘站定,遠望太極宮的承天門,她們曾經於上一起敲響暮鼓。


    誰說裏子麵子隻能選一個?


    “你皆可得!”!


    第239章 薑相擬詔


    太子的入朝理政,正是從一道詔書開始。


    一道出自中書省,薑沃親手擬的詔書。


    *


    且說,薑侯歸京再度拜相,對許多朝臣來說,並不意外。


    頂多是時隔三年,再次見到薑相紫袍金帶入朝,略有些感慨罷了。


    當然,除了感慨,還有……拭目以待。


    不知她會不會‘怨懟’東宮,在太子入朝理政這件事上,加以阻撓。


    說來,薑相因故‘病歸離朝’後,還能提出檢田括戶之事來,是出乎許多人意料的——她要是做了總任百司的尚書左仆射也罷了,但當時她連宰相位都辭去了,還辭的那樣蹊蹺。


    若換個人,出京後,安安穩穩度假就罷了。


    甚至在薑沃迴到長安後,王神玉與她提到這件事,還是很直白道:“何苦來著。離開京城後還費這樣的心血,又冒那般風險。”在其位謀其政,但上頭都不讓你在其位了,就歇著唄,讓上頭再找人去謀其政去。


    當然,有王神玉這種想法的人,也有劉仁軌這種極讚此行止的人。


    畢竟劉相就屬於那種,當年哪怕被李義府陷害,貶官也好甚至白衣無官也好,依舊要去為大唐打百濟的人。


    當然,也不光為了守衛大唐這種‘高覺悟高奉獻精神’,劉仁軌直言不諱,並不掩飾道:“除了為國,亦是為自己正名——咱們本無私心、又無罪衍,更有能為!”


    劉相哪怕年過七旬,依舊帶著凜然如火一般的熾烈,與金石一般的硬氣道:“咱們既有本事能做事,哪怕被人排擠貶斥,一旦有機會,該做還是要做!不但要做,還偏要做出一番大事來,讓隻會動嘴的人無話可說!”


    正如他後來平定倭國,鎮守遼東一般。是鐵一般的功績擺在那裏。


    在劉仁軌看來,檢田括戶,就是薑相被‘病歸’後,作為文臣的一場翻身之戰。


    也是自那後,驕傲如劉仁軌,才把對這位年輕宰相(與他相比確實很年輕)的評價又上調了一些:若是她被逼離朝後,就心灰意冷隻按部就班巡察各地,也無可厚非。但她能撐住這口氣,依舊肯熬心血擔風險,做出些於國有利,旁人都抹不去的政績,才見其看似文質彬彬,實則風骨硬挺。


    為此,劉仁軌還覺得,薑沃跟他更是一路人。


    甚至還對薑沃發出過邀請:“薑相原先就在尚書省待了多年,不如依舊迴尚書省來?”


    讓王神玉知道後,還差點跟劉仁軌再吵一遍。


    而劉仁軌之所以提出此事,還有一個緣故——薑相寫詔令的風格,實在比較……比較獨特。


    *


    事情還要從薑沃任中書省宰相的第一封詔令說起。


    薑沃迴京後第一次大朝會畢,天後於紫宸宮單獨召見了五位宰相。


    幾位宰相入殿內賜座賜酸梅飲後,就見天後含笑指了指薑相道:“諸位都是多年同僚,亦不必我再多言。”


    確實,在座五位都是熟人——


    中書省:王神玉、薑沃;門下省:辛茂將;尚書省:劉仁軌、裴行儉。


    薑沃看著這個宰相團體,就覺得甚為舒適。


    她看向媚娘:想來天後亦有此感。


    時間門就是這樣神奇,如浪淘沙:天後攝政三年,最尖端的宰相團體都變更至此,管中窺豹,想來下麵三省六部的中堅和基層官員,亦多是天後用著順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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