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收起來吧,等他氣消了再說。”


    程望山上前收拾的時候,就聽皇帝似乎自言自語了一句:“還好。”


    還好?程望山又不懂了。


    而皇帝想的是:還好,他沒有求見後,恭恭敬敬跪下給朕請罪。


    *


    崔朝麵聖的故事講的很快,因實在整個過程也很簡短。


    他聲音放的越發輕了:“接下來,我隻陪著你養病。之後,咱們離開長安四處走一走。你之前不是說想看滕王閣嗎?


    咱們去尋滕王。”


    寧願去見傳說中‘驕奢淫逸’的滕王,也不想看這些道貌岸然之人。


    薑沃:好哎,邀請初唐四傑一起去看滕王閣。多好的文章和典故啊,決不能給後世莘莘學子隻留下一篇《滕王閣序》。


    不過……


    她還沒問,崔朝已經迴答道:“至於鴻臚寺少卿之職,我辭官的奏疏,就在那些賬簿裏。”皇帝看沒看見就不知道了,反正剛才皇帝留下了,那明日他就去找裴行儉辦手續。


    說完今日事後,崔朝問道:“你想歇著,還是我尋個話本念給你聽?”


    卻聽薑沃忽然道:“七日。”


    “什麽?”崔朝略想了想才明白:“是了。還有七日,就是正月十六的大朝會。”


    原本在這個大朝會上,二聖會下詔,令薑沃接任尚書左仆射。


    而現在……崔朝聲音微冷:“是啊,算來距英國公仙逝,尚不過二十三日。”


    薑沃聽他提起英國公,忽然想起:就在一月前,自己還特別‘高人風範’篤定迴答了英國公那句‘家族之劫能否化解’——‘我在,就能。’


    然而……她光速就不在(朝堂)了。


    不知淩煙閣畫像到底有沒有英魂常駐,若是英國公看到這一幕,會不會驚訝和擔憂?


    那等離開長安前,去與英國公解釋一下吧。


    請他放心,她還會迴來的。


    **


    鹹亨二年正月初九。


    自吏部起,有一道詔書像是長了腿一樣,不過一日遍傳朝野,無人不知!


    曾經所有人(東宮某些朝臣除外)都以為,將要在元宵後接任尚書左仆射的薑相,竟然辭相位。


    最令人震驚的是聖人允準,賜封薑侯,準離朝堂。


    吏部作為地震的最中心帶,新任吏部尚書裴行儉,久久望著他麵前待處置的奏疏。


    裴行儉從來沒有想到過,他做吏部尚書的第一日,要落下印的,竟然是薑相的辭官表。


    很簡約的一張奏疏,很有薑相的風格。


    字句分明,裴行儉不由低語出聲:“以病乞歸……”


    他不信。


    不隻是他,朝堂內哪有人信呢?


    *


    正月初九。


    吏部風起雲湧風聲鶴唳之時,薑沃正繼續保持端坐位,看著對麵銀發但黑臉的師父。


    “師父……”


    她才剛稱唿了一聲,就聽李淳風直接打斷道:“果然,論起讖緯之術,我還是不如袁師。他當年攔著我不去向先帝稟明‘日月當空’那一句讖語,實是先見之明。”好在如今朝上還有皇後。


    薑沃聞言笑道:“是,師父說的都對。所以我聽師父的把官辭了。”


    見李淳風臉色更差了,薑沃立刻做認錯狀,低頭叼麥管喝藥,不拿這件事玩笑了。


    李淳風這才繼續道:“辭官也好,等你病好了,跟師父出海看看吧,天地寬廣,實不必拘泥於此。”


    說起出海,不免想起先帝與粲然貞觀,李淳風到底一歎:“哪怕是讖緯之師,也不能免俗,依舊盼望先帝一手開創的大唐能永昌。”


    薑沃:?


    不過她腦海中這個問號,是替李淵‘?’的。


    想來高祖若是聽到這句話,必然會滿臉問號:好家夥,什麽大唐忠臣啊這是,直接屏蔽我這位開國高祖是吧!


    李淳風歎氣過後,見弟子裹著厚厚的大氅坐在圈椅上,臉色煞白,又由歎轉怒,冷聲道:“好好養著吧,等春暖了咱們就走。”


    “師父等等。”


    薑沃緩了緩一陣憋悶道:“師父自乾封年迴京後,這五年來,不是一直在為朝廷編寫新曆法嗎?”


    曆法的重要性,在某些程度上,絕不次於禮法!


    曆朝曆代頒‘曆法’,就是朝代權力的象征。


    用最直接的例子就可以證明——當年劉仁軌去打倭國與新羅的時候,就隻用說一句‘欲掃平東夷,頒大唐正朔!’


    所謂正朔,正有曆法之意,亦代表著正統。


    大唐之前的曆法,還是大體沿用《皇極曆》《大業曆》等隋朝曆法,隻是按朝代修改了。


    但李淳風在製出羅盤,又親自出海在各地觀星後,就對‘日行盈縮、月行遲疾’等過去遲滯的難題,有了新的破解之法。


    因而自乾封後迴京,李淳風一直在獨自研究新曆——倒不是薑沃這個做吏部尚書的弟子不給自己師父分人。


    實在是院士帶不了大學生或是高中生。


    太史局的人去了也陪著瞪眼,還不如等李淳風研究明白一個點,給他們分點數算的活。


    “師父年前還跟我說,新曆隻剩下歲差的重算,就修好了。”


    李淳風冷著臉道:“你病糊塗了,沒有這迴事。”


    “修曆何等艱難,隻怕再過二十年也修不好。”


    薑沃從大氅裏伸出手,堪堪來得及拉住李淳風一點袍袖:“師父先別走!”


    皇後攝政的新氣象,多配新曆法啊!


    **


    鹹亨年實在一點也不諸事亨通!


    以上,是尚藥局上下的想法。


    這一年的正月,尚藥局的大夫們簡直要瘋。


    其實原本正月裏,尚藥局是最清閑的——哪怕有點小病小症,一般人也不會在元宵內就尋大夫,生怕給一年開一個壞頭。


    但今年不一樣了,尚藥局熱鬧的像是新歲前的東西市!那叫一個人來人往絡繹不絕,還各個問東問西。


    而作為‘第一見證人’,林奉禦更是險些被逼得也當場吐血給人看!


    此時,距離正月初九那道震翻朝堂的‘薑相請辭奏’,已經過了兩日。


    京中水深,什麽皇親國戚世家簪纓都是紮堆論,這迴八仙過海各顯神通,不過兩日,就扒出了不少蛛絲馬跡——


    紫宸宮那日固然沒有閑人,也無人敢去窺探二聖居所。


    但,此事可不隻有紫宸宮知道,起碼東宮裏不少人的反應就很奇怪。


    而且,很快就有目擊證人表示,那日薑相確實是坐轎輦出宮,到了宮門口又換了馬車,全程都是安定公主陪同,又有林奉禦一路隨行至家中。


    故而,林奉禦倒了黴了。


    “薑相……薑侯真病了嗎?”


    他這兩日被明問暗示了無數遍相同的問題。


    說來,能在尚藥局幹一把手,常年隨侍病中的帝王,林奉禦不是不能抗壓的人。但這次情況太特殊了,原本他隻用承受皇帝一個人的喜怒無常和威壓,多年下來已經習慣了(畢竟沒人敢跟他打聽皇帝病得怎麽樣)。


    可這次,所有人都衝著他來了!


    而這次的事兒,涉及的又全是他一個說不對,隻怕就得賠上自己腦袋的人物。


    如此不過兩日,壓力過大的林奉禦倒是真的病了。他忽然起了高熱,直接在尚藥局就栽倒了。


    而病倒的林奉禦,忽然有一種‘我解脫了’的感覺。


    帶著這種解脫感,林奉禦又想起自己這一病的來源,心有戚戚:這朝堂之上壓力也太大了,自己才撐兩天都病了,那薑相心脈斷續而吐血,他真是一點兒也不奇怪。


    而林奉禦這一病,流言更是甚囂塵上——薑侯的‘因病乞歸’必然是不尋常啊,看看,尚藥局的奉禦,都‘畏懼致病’了。


    繼續扒吧!


    有時候特意擺出來的真相沒有人信,隻有那種格外隱秘的傳來的流言,才會被人深信不疑。


    而所有的流言,不說條條大路通東宮吧,至少也是八條裏七條跟東宮有關。


    *


    鹹亨二年正月十一。


    太子請見皇後。


    媚娘在紫宸宮側殿,隔著禦案,隔著案上堆疊的奏疏與七枚玉璽,久違地等來了太子。


    這樣說,其實並不準確。


    因太子素仁孝,晨昏定省是再不錯的。每日晨起都會來跟帝後省視問安。


    但母子兩人好好坐下來說一說話,是很久沒有了。


    畢竟這兩年,主要是皇帝在親自調理太子。


    而媚娘已經放了北門學士過去,也能感覺到太子對此的不適,因此她出言教導太子的時候反而少了——


    也是因為無話可說。


    更因‘問跡不問心’。


    她無論對太子說多少寬慰開導之言,無論太子答應的多麽動容,但依舊有‘皇後代政’這個鴻溝橫亙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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