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雖今冬無雪,但氣候倒是冷的驚人。


    薑沃為了心算風角占,在窗前站了片刻。此時退迴爐火旁,冷熱交替,她都不禁打了寒戰。


    李淳風原本就在烹茶,見此遞給她一盞熱茶,囑咐道:“先等一等再喝,不要才灌了一腔冷風,又喝熱茶。”


    薑沃就先捧著茶暖手。


    見她抱著茶杯坐在自己對麵,似乎在出神,李淳風就屈指叩了叩桌子問道:“說過了朝堂事,說說你自己吧。”


    他們師徒兩人說話,與英國公囑咐薑沃還不同。


    李淳風是一點兒也不婉轉也不含蓄,直接對弟子道:“若依舊是一聖臨朝的朝局,英國公去後,這尚書左仆射之位你接過來也無妨。橫豎一聖都信重你。”


    “但現在卻是東宮監國,皇後垂簾……這尚書左仆射之位,不,不如連尚書省和吏部的官位,你都辭了算了。”


    “省的夾在中間,做人眼中釘。”


    薑沃慢慢喝了一口茶,無奈道:“師父這說的就是賭氣話了。我若這會子退了,明槍暗箭可都對著皇後去了。”


    李淳風繼續一針見血道:“是,在他們的腦袋裏,哪怕太子的理政本事不如皇後,但隻有他是‘李唐’正統。”


    “陛下自然該‘謹守宗廟,傳之子孫,絕不可持國於外人’。”


    宗廟守得怎麽樣可以再議,但一定不能給外人!


    薑沃頷首:是啊,所以媚娘一直是站在激流之中。


    畢竟站在太子身邊的,不隻有東宮屬臣。


    隻要是太子,不管太子冕冠下具體那個人是誰,隻要是正經的太子,國家禮法欽定的繼承人,就會有人願意聚集在他的旗幟下,這就是禮法的力量。


    何況太子李弘還是出了名的仁厚與克己複禮,是臣子們會很‘愛’的仁君。是會與士大夫共治天下的仁君。


    而皇後,自然沒法‘克己複禮’,因她本身代政的存在,就完全不符合‘禮’。


    故而很多朝臣打心底裏覺得,確實不該皇後代政,就該太子全權監國。


    比如兵部尚書郝處俊,這位是曾隨李勣大將軍討伐高句麗的有功之臣。也算是英國公之前提拔上來的人。


    因有英國公舉薦其才,之前皇帝才會把他放到東宮去做‘太子右庶子’這個重要官職。


    但哪怕有這樣的履曆,也並不妨礙郝處俊持有自己的政治立場,實看不慣如今太子都監國了,還要事事受製於皇後。


    “兵部尚書郝處俊。中書侍郎李義琰。”


    薑沃報出了兩個名字:“師父方才說,如今的朝局我若是還要做尚書左仆射,就是旁人眼中釘。”


    “視我如眼中釘的人多了——但官位夠高,有能力在太子跟前直言相諫,在陛下跟前說上話的,也就是這兩個人了。”


    “不知道,他們何時會去東宮上諫?”


    廊下的風角占再次叮咚作響,薑沃望著窗外陰沉沉的天空:“或者說,已等不及去了。”


    李淳風就見茶杯嫋嫋熱霧之後,弟子臉上露出幾分笑意。


    “其實這樣也好。”


    薑沃低頭望著茶葉沉沉浮浮:就去東宮麵前諫她吧,把精力放在攔著她做尚書左仆射上吧。


    少把精力放在皇後身上。


    **


    與此同時。


    東宮。


    太子右庶子郝處俊正在道:“尚書左仆射之位,乃宰輔中最重。請殿下思之慎之!”


    太子李弘瘦弱的像是一片剪影。


    他眉宇間是深切悲痛:說來,從前他對英國公這位太子太師,是敬畏大於親重,有時候麵對他還有些緊張。


    但此時太師不在了,太子才覺得,有的人真的像鎮山石一樣,隻需要存在著,就讓人安心。


    此時英國公一去,朝上再無人有這般資曆坐鎮東宮,為太子太師。


    太子在悲痛中,也難免有些心緒彷徨,愈加不安。


    故而此時太子聽郝處俊此言,不由隨口道:“慎之思之?有何可思?父皇數年前將薑相調於尚書省,不就是因先英國公年邁,為了令薑相來日接任尚書左仆射的嗎?”


    雖說……李弘微微歎氣:薑相做左仆射,必然比不上太師的。


    太師凡事謹慎,多持中不言。可薑相,是明明白白偏向母後。東宮所出政令,凡與皇後相違,都不用懷疑,薑相一定按皇後的旨意去辦。


    “詔令未下,此事便未定下。故而臣特來向殿下建言。”


    太子李弘見他如此正色,就也端坐了細聽。


    雖說郝處俊入東宮才沒幾年,但李弘還是很敬重這位太子右庶子的。


    此人知書能禮,兼有學識。且安於清貧,從不阿諛奉承皇族與權貴。太子李弘曾聽過郝處俊從前為官一樁出名事跡——貞觀末年郝處俊考中進士,那時吏部還沒有什麽報名考官,而是分配製,郝處俊被分配到滕王府去做長史官了。


    當時吏部王老尚書正是看重郝處俊性子比較直,不畏皇族敢於直諫,希望他能勸諫管束一下喜歡斂財,多胡為的滕王李元嬰。


    然而他忽略了郝處俊另一種書生傲氣。


    郝處俊看不上滕王人品,直接‘棄官歸耕’,表示這活沒法幹,迴家鄉耕地去了。


    正因此事,郝處俊在士族中名聲很好,是所謂的‘搢紳義之’,覺得這種不留戀官職權位,敢於冒犯得罪皇親國戚的,才是風骨啊。


    於是後來郝處俊又被不少世家朝臣舉薦迴來了,沒有白衣終老。


    滕王倒是上奏疏告了他一狀,但無奈滕王本身的名聲太差,這告了郝處俊一狀,反而給他揚名了。


    *


    見太子端坐,郝處俊就從袖中取出奏疏,開始啟奏。


    “殿下也已監國近一載,朝中各署衙的朝臣都熟諳於心。”


    “不覺得,若薑相再為尚書左仆射,頗有引官朋黨之嫌嗎?”


    太子蹙眉:“郝尚書慎言。”


    皇帝親手教導過兩年,又監國一年,太子還是領悟了許多輕重的:比如‘引官朋黨’這個罪名就太重了。若是這句話是紫宸宮父皇口中說出來的,薑相隻怕要立時認罪辭官。


    郝處俊先行禮認罪,然後抬頭道:“殿下,今日臣以東宮右庶子身份諫言,語不傳六耳。隻是一片為殿下的赤心,是想與殿下徹底論一論這朝局。”


    “殿下身邊屬臣雖多,但人人恐因言獲罪,隻怕沒有人願意與殿下剖心而論。”


    太子抿了抿唇。


    是的。


    起初倒是還有一些,可後來,東宮屬臣被父皇母後換了個遍。尤其是母後換來的那兩個北門學士,與薑相一樣,麵上恭恭敬敬,但實則,一點不聽他的。


    *


    見太子沉默下來,郝處俊就開始了‘剖心論朝堂’。


    “殿下聽臣道完,若依舊覺得薑相可為尚書左仆射,臣便再無諫言。”


    “太子殿下請細思:薑相如今已然是何等官位?”


    尚書右仆射,吏部尚書。


    太子此時開口答了一句:“我曾聽母後提過,薑相已然上奏請解吏部尚書官位。”


    郝處俊微微搖頭:“殿下啊,這是薑相對尚書左仆射之位勢在必得,才會自願辭去吏部尚書之位。”


    “而且薑相便是不做吏部尚書,下一任吏部尚書,除了裴行儉也別無他人。”


    “裴行儉其人,無需臣多說。殿下也知,其與薑相是十數年的同僚,如今裴行儉的夫人還在城建署,可見兩家親厚。”


    郝處俊適時加評一句:“何止親厚,其實說一句私交過甚絕不為過。”


    “殿下,這朝廷官位——哪怕城建署是一聖特許薑相自設的衙署,但可不是薑相私人的衙署!”


    “畢竟薑相自己都是大唐的臣子,是陛下是殿下的臣子,城建署的朝臣自然更是如此。她卻隨意安插,竟然將署令之職付與裴行儉之妻,付與一誥命夫人。實在是聞所未聞。”


    “此舉難道不是為了拉攏裴行儉?若是薑相無此心,就不該行此事!”


    “故而臣說一句結黨之嫌,實不為過。”


    太子沉默不語。


    郝處俊等了片刻,未等到太子對薑相的點評,就繼續說下去。


    “殿下,若隻是吏部也罷了。”


    “最要緊的是,三省內——中書令王神玉是薑相從前上峰,門下省侍中辛茂將從前為戶部尚書時,亦與薑相多有往來。


    太子再次開口了:“薑相在朝堂多年,與其餘宰輔都是同僚,自然有朝事正常往來。”


    郝處俊先頷首道:“殿下說得對,宰輔間自然要有接對往來。”


    隨機又一轉:“然何為正常往來——薑相與從前侍中許敬宗、與另一位中書令杜正倫才是正常往來。除公事外再無私交。”


    “而似王中書令與辛侍中那般,提起薑相言必稱善,豈非有些過了?”


    若薑沃能聽見這話,必要感歎一聲:這也沒法子,辛尚書見了她確實跟見了銀子一樣高興。


    **


    郝處俊停頓了片刻,留下些時間給太子思考。


    而他自己也在這個間隙感慨了一下:世事真是個輪迴啊。


    郝處俊繼續做敢於直諫的忠臣,與太子深度剖析目前朝堂局勢,對東宮的危險:


    “殿下,自大唐開國以來,已然出過近百位宰相了。”這還是名正言順的宰相,若算上之前薑沃做過的‘同中書門下三品’就更多了。


    “宰相雖多,但曾經權通三省的,隻有兩位——房相房玄齡、趙國公長孫無忌。”


    郝處俊自覺好一番苦口婆心,給太子分析道:“然這兩位宰相的情形不同。”


    房相是情況特殊,乃先帝征高句麗的時候,連太子都帶走了,朝堂重臣抽空了一半,房相不得不自己暫理三省,在長安壓陣。


    第一位,就是長孫無忌了。


    別說,雖然李弘對這位舅公幾乎沒有什麽印象,然有的人可謂是,人已經不在江湖,江湖依舊處處是他的傳說啊。


    郝處俊道:“房相權通三省時,夙夜憂勞,為人公正。然長孫太尉卻是自行上過請罪奏疏道己‘罔上負恩,擅弄權柄’之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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