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沃當年能順利以正使身份出使吐蕃,少不了有這位漢代先賢為援例。


    隔了數百年,馮嫽當年的非凡與英烈之行,依舊如一雙手,攙扶了一把艱難踽踽獨行的後來人。也如同星光,穿過數百年的光陰,依舊照耀在後人身上。


    為她們照亮一點前路。


    文成聽王鳴珂說完,也頷首跟著道:“正是,且馮使節還不止出使過一次,哪怕年過七十,亦再次錦車持節,慰定烏孫,可謂是巾幗奇英。”


    朝中許多臣子可是飽讀詩書,素日什麽生僻典故都能從古書的犄角旮旯裏搜羅出來,顯得自己有才學。


    等麽到了這種時候,《漢書》都忘了?又說沒有‘女子出使’的先例?


    文成是曆經世事的人,胸有丘壑又性情平和,在宗親中人緣很好,很得諸公主的敬重。


    然此時卻毫不掩厭惡地冷笑一聲,對薑沃道:“倒又讓我想起你曾提起過的,平陽昭公主‘婦人下葬曆來無鼓吹’——其實並非沒有先例,隻是沒人願意提起甚至記得這些先例罷了!”


    薑沃已經聽得太多,心平氣和道:“正是這話了。”朝堂話術,引經據典談及禮法,除了極少部分真正‘研重禮法’的書生,絕大部分都隻是扯著虎皮給自己做大旗罷了。


    王鳴珂聽得眉毛都擰起來了,蘸了好幾次墨,連聲追問薑沃:“那你是怎麽迴答的?”


    薑沃對二人攤攤手:“你們方才都替我說完了。”


    她就是以馮嫽與自身為例,替文成駁了迴去。


    薑沃抱著手爐對文成笑道:“這迴大朝會你不在,自是我替你駁迴。等你從安西都護府迴來,必要親自上朝向二聖迴稟出使事——到時候你就可以自己駁他們了。當然,如果他們還再敢言三語四的話。”


    若是文成這迴出使頗有功績,大約這些人就閉嘴了。


    但無論朝臣們是褒還是貶,是善意還是惡意,這次還需要薑沃轉述給文成聽。而待文成自西域歸來,就可以自己親耳聽到了。


    *


    王鳴珂寫下了方才三人說的話,然後有點無聊地提筆,問薑沃道:“除了這些禮法啊,舊例啊,朝上還有旁的諫言嗎?”


    言下之意,有沒有新鮮的?


    要總是這些話,顯得她的話本都沒意思了。


    真是一創拖累二創!


    薑沃聞言點頭,安撫王鳴珂道:“有旁的說法,但就是不太聰明。”


    *


    臘月十五的大朝會上。


    除了以‘禮法’直接反對的朝臣,還有一位秦禦史,是別出心裁一臉憂國憂民,站在‘為公主好’的角度來勸諫的——


    他捧著自己的笏板出列,向上頭二聖和薑相誠懇道:“文成公主身份貴重,從前和親吐蕃又於國有大功,好容易歸朝正該尊養才是,如何能再往西域之地奔波勞苦?”


    “且此番吐蕃狼子野心,怎麽能讓公主萬裏迢迢親至安西都護府?公主金體貴重,若萬一出事……”言止於此沒有說完,隻有一聲擔憂的長歎。


    薑沃:誒?別說,秦禦史還挺懂留白來烘托氛圍。


    許多朝臣們聽完,都覺得這個論點耳目一新啊!


    不少人剛想點頭附和,就見薑相手持薛仁貴送到京中的奏疏出列。


    聲音聽起來比秦禦史還要憂國憂民,還要誠懇萬分——


    “薛大都督的奏疏上明寫,此番與吐蕃使節相談之事要緊,請朝廷務必派一位身份貴重的使節。”


    “秦禦史方才到,文成公主身份貴重萬萬不可出事——”


    秦禦史聽薑相說到這兒,直覺有點不好,果然,隻聽薑相接下來‘憂國憂民’問他道:“那以秦禦史高見,誰身份不貴重可以出事?


    你說吧,反正這次使節不是從宗親挑,就是從重臣挑,你看誰不是‘萬金之軀’?誰不怕萬一?


    秦禦史:……


    這罪名可擔不起啊!


    他連忙往迴找補道:“薑相,薑相!下官的淺見是,宗親朝臣皆是要緊,隻是公主格外不同,是女子之身更危險些。不如……”他後半句想說,不如派個武將出使。


    還未說完就被打斷了。


    薑沃聲音慢悠悠道:“說來,當年我也以女子之身出使過吐蕃,當時怎麽沒聽秦禦史這麽擔憂我?


    秦禦史就見紫袍金帶的薑相,一雙清淩淩雙目望著他,似笑非笑問道:“難道我的命就不是命?”


    險些給秦禦史噎死。


    幾息後才勉強分辯道:“下官絕無此意!”然後捧著自己的笏板‘嗖嗖’退迴了原位,表示自己‘上諫完畢’。


    剩下的禦史目睹這一番對答,多半都決定今日默默不語,剩下還準備‘語’的,也先在腹內重新整理言辭,生怕再讓薑相抓住什麽小漏洞噎死。


    在殿朝臣們不少都腹誹:薑相這人看起來雲淡風輕的,但懟起人來,怎麽總是一種與眾不同的刁鑽。


    唉,人都道宰相肚裏能撐船,按說身份越貴重,越要自矜才是,怎麽到了薑相這裏反過來?


    不少年資深的臣子還記得,從前薑相隻做太史令的時候,是何等沉靜溫和的人,怎麽官越大,這性情還越來越烈了呢?


    當然,這話也隻敢在肚子裏,或者是彼此私下裏說一說罷了。


    而那一日的大朝會,秦禦史之後,其餘整理腹稿的禦史,也再無發言的機會了。


    皇後很快一錘定音。


    “冊文成公主為大唐正使節,授錦車符節,宣公主紫宸宮見駕。”


    *


    玉華寺內。


    “說得好。”王鳴珂方才擰起的眉毛散開來,甚至帶了點眉飛色舞,記錄薑沃說的後半段朝堂事。


    而薑沃看王鳴珂這一陣奮筆疾書,記錄來自宰相的第一手朝堂資料,不由支頤而笑——


    等這本‘公主持節出使傳’出來,隻怕又有許多人要猜破頭的苦惱起來:這‘丹青’到底是何方神聖!


    這些年朝堂間(尤其是世家朝臣),以及坊間,多有人猜測寫話本的‘丹青’,到底是何人。


    世家們彼此懷疑出了內鬼:因這人字裏行間顯露出來的世家風範,是藏也藏不住的,許多世家獨有的計較的衣食住行乃至言談坐臥的小細節,非得是世家名門出來的人,才能這般信手拈來。


    不,都不能說是信手拈來,更像是因‘他’過的是這種日子,所以自然而然就寫成了這樣。


    而非世家的朝臣,雖不能確定這位的出身,但都很確定這位是位列朝堂的官員,或者起碼是家中有至親在朝為官,且官位還不低。


    因許多朝堂上發生的事兒,在這位‘丹青’的《東女國》係列裏,都能找到。


    曾經很多人懷疑過是薑相本人,白天忙著上朝,晚上忙著給自己寫話本。亦有很多人懷疑過崔朝,畢竟他都與崔氏鬧到分宗了。


    但這些猜測都很快不攻自破:二聖巡幸東都、並州等地時,這兩人每迴都隨駕而行,常常大半年不歸。


    然而長安城內的書肆還是穩定出產著話本。


    所以到底是誰啊!


    尤其是世家中,許多人很是抓狂:這怎麽有人胳膊肘十年如一日向外拐啊?!


    薑沃想想就很快樂:此時絕不會有人想到,寫這些話本的,是本朝從前的皇後,如今被‘幽禁’在玉華佛寺青燈古佛的廢後王鳴珂。


    將來真相大白,會令許多人驚掉眼珠吧。


    *


    “滋-滋-”


    這是烤肉的聲音。


    冬日大雪,坐在亭中邊賞雪邊守著圍爐吃烤肉,兼有‘紅泥小火爐能飲一杯無’,實乃人生一大快事。


    薑沃熟練地翻著培根——烤肉算是她為數不多精通的廚藝之一了。


    她與文成正在自己動手豐衣足食,而王鳴珂則還在旁邊寫寫畫畫,隻等著吃。


    薑沃便道:“鳴珂,你先別寫了。”烤肉涼了可不好吃。


    王鳴珂頭也不抬,很是敷衍:“快了快了。”


    薑沃與文成相視一笑。


    文成就替王鳴珂吃掉了薑沃烤好的肉,飲了一口熱酒後忽然道:“咱們這樣對坐,倒讓我想起二十多年前,我要離開長安和親之時。”


    當年她曾在太史局,與薑沃談了半日。


    後來她還請閻畫師畫了一張小像,畫了她與薑沃,一人公主服製,一人太史局青色官服,對坐清談。


    薑沃聞言道:“今日事,合該再有一畫。”


    何況今日,她們身旁,恰好有一位丹青手。


    而能讓王鳴珂停下寫話本的,就隻有作畫了。果然,她聞‘畫’字抬起頭來:“我來畫!”


    *


    這次的小像,沒有人穿官服朝服。


    薑沃與文成隻穿了家常的衣裙,依舊笑語清談:說著那或許並不輕鬆,但值得期待的——未來。


    第181章 媚娘定策


    過了正午沒多久,雲散雪住。


    薑沃和文成便與鳴珂道別,準備趕迴長安城內。


    無他,明日還要辛辛勤勤為國打工。


    鳴珂頷首,又指了桌上新的筆枕對薑沃道:“多謝你特意送我這個。”神情頗為歡喜:“我也算見到了真物。”


    薑沃則有點心情複雜看著桌上的筆枕——


    筆枕,也就是筆擱,便是做成山型,常用來暫放毛筆的案上小器物。


    此物尋常人家多用石製,若是富貴人家,瑪瑙玉石做成的也常見。


    但此時王鳴珂指著的筆枕,是水泥做的。


    若說美感,實不如玉石瑪瑙製品,如果硬要誇,那隻能閉眼道‘有幾分質樸之趣,毫無浮誇之感’……


    翻譯過來就是:簡單的一塊山型水泥。


    但物以稀為貴,這等‘水泥工藝品’近來在京中賣的比一般玉質的筆枕都要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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