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那人分明是前朝官服。


    可第一個小宮女覺得自己沒看錯,就強辯道:“真是女子!且生的極好,神采如玉府仙人——就像那些年長女官們描述的薑相一般!”


    但她的話自然沒人信。


    不過,既然說起了薑相,小宮女們很快就嘰嘰喳喳說起了相關的事兒,像是一群春日枝頭快樂的小鳥兒——


    “說到薑相,你們可知,城建署今年還從宮女中招人呢!”


    “誒,我可考不上,我素來不愛數算,城建署要考好多門,別的都罷了,數算可是裏頭必要考的——說來,你們都是怎麽把那些式子和口訣記住的?”鬱悶於那麽多數算好的宮女裏,為啥沒有她自己。


    就有相厚的小宮女安慰她:“人都道,尺有所短、寸有所長呢。你雖不愛數算,但你最愛背書啊,那便去考尚藥局的女醫和助產士,那可是要背好些書。”


    “是啊,我也想考助產士——可以不隻待在長安城,能領著朝廷文書和俸祿去各州教授助產之術,一路還都有官驛,到了地頭還有當地官府的供應呢!據說還會參考咱們的戶籍,再安排去處。”


    這位小宮女隻想一想此事就眼睛發亮:“我若是考上助產士,說不定就能被派去我家鄉桐州!我不比你們家都在長安附近,一年還能見兩迴家人,我自從被選入宮,已經三年沒見過家人了。”


    另一位向來話多俏皮的小宮女接口道:“若是你爹娘見你穿著官服騎著馬迴去,隻怕要驚掉了下巴啊!”


    幾人都歡然笑了起來。


    又有一個挽了袖子正在抓金水河裏小魚的宮女道:“我可是要去考女兵衛的。”然後抬頭爽朗笑道:“畢竟助產士最遠也就隻在這天下各州了,若是做了女衛,說不得能像吳女官一樣,去倭國做將軍呢!”


    其實這些小宮女,並不知道吳英去倭國具體做什麽,也不清楚她還要經過劉仁軌的考試,要麵對許多風浪。


    但對她們來說,最先離開掖庭,如今走的最遠的吳英,就像外頭的傳奇話本一樣。


    她與嘉禾的履曆,在掖庭宮女口口相傳中,已經被‘添油加醋’了許多。


    以至於吳英自己都不知道的時候,已經變成將軍了。


    說起話本,幾個小姑娘不由又說起掖庭中最流行的東女國係列話本,說起高產的丹青大師,說起她最近一本傳奇上,已經提起了‘混凝土路’……


    聲音清脆如流水如銀鈴,為寂靜的太極宮添了幾分生機。


    *


    薑沃此時已經走遠了。


    不過,她倒是也在想著方才見到的小宮女們。


    隻是她想起的是她們頭上纏著的紅棉繩。


    就像現在隨處可見的棉簾、棉襖等棉花製品一般。


    說來,棉花雖然是薑沃最早想到的事物之一,然因為並非從係統買到的具體指南,從種植到後續的紡棉,她皆非專業人士,就都不太清楚。自打交給司農寺後就很少再管了。


    這算是她管的最少的事情之一。


    可現在,棉花已經隨處可見,甚至連她都疏忽的地方——


    從前沒有棉花的時候,蠟燭芯兒、燈油芯兒都是用麻繩、葦草、鬆木條等撚做的,不太耐燒。


    然而棉花才出現沒多久,有一日將作監的於少監就來尋薑沃,說起他用棉花做成了蠟燭芯,發現更好燒——


    就如這蠟燭芯,就如各種新鮮花樣的棉織物,就如民間已經更新換代了好幾迴的紡棉的木機。


    這都與薑沃無關。


    它們之所以出現,是因為這片土地上的人民,就是這樣勤勞又聰明。


    有時候,隻是需要一點點火花,就能變成一片熊熊的火焰。


    薑沃帶著這樣的欣慰與歎然,走入了這座新的淩煙閣,見到了平陽昭公主的畫像。


    **


    並不是淩煙閣的丹青繪好了——


    三月一日的大朝會,才定下平陽昭公主入淩煙閣。


    至今才過去兩天。


    閻立本閻大師就算不眠不休,也畫不完三張等身人像。


    因江夏王和邢國公尚在世,閻立本會先去畫這兩位。而平陽昭公主已然過世四十餘年,閻立本更未曾見過昭公主本人,就要等著收集一些公主舊日畫像他再開畫。


    皇帝於三月一日大朝會後,已經下詔,令宮外各開國勳貴舊臣之家,若有公主畫像者,盡快送入太極宮淩煙閣內。


    而皇帝也命人從內宮之中,找到兩幅平陽姑姑舊日的畫像,已然令人先送到淩煙閣去了。


    薑沃聽聞後,今日就來探拜平陽昭公主昔年畫像。


    她推開門的瞬間,眼中就撞入一位女子畫像,栩栩如生。


    薑沃不由頓足。


    眼中再次微濕。


    幸甚,是公主戎裝之圖。


    隻見平陽昭公主一身甲胄,正馭白馬而行,腰間懸著黑鞘佩劍,身側還有彀騎相隨。


    畫師畫的是一個瞬間,乃公主策馬急行時,忽而勒馬迴眸顧眄。


    公主身後,是茫茫水波,想來是‘勒兵七萬合圍長安’的渭水河畔。


    激流渭水,映照軍容。


    *


    薑沃反手拴上了身後的門。


    太極宮本就寂靜,今日是上巳節休沐日,更是渺無人聲。


    她走到平陽昭公主的畫像之前,彎腰放下了一枚羽箭。這是她特意藏在袖子中帶進來的。


    也多虧了她是宰相,沒什麽人查她。


    薑沃放下羽箭後,索性席地坐了下來。


    她很想跟公主說說話。


    坐下來後,視線驟然變低,她抬頭仰望公主的畫像。


    “好多話,我不能說與生者。”她聲音很輕,在這座新修葺的淩煙閣中,連浮塵都驚動不起。


    “人人都說公主是生榮死哀。”


    薑沃也要這麽說。


    死哀——


    是啊,人人都道‘公主喪儀加之鼓吹,前所未聞。’而能夠榮膺諡號的公主,也很少。


    正如李敬玄提起,公主起兵是為父分憂的孝恪之道,更道高祖允許公主喪儀上‘以軍禮、有鼓吹’是破例的恩典。


    於眾人前,薑沃全要頷首認可,口稱高祖恩德。


    是,當時高祖還是一言九鼎的皇帝,若無他最後的一句‘公主功參佐命,非常婦人之所匹也。何得無鼓吹’,平陽昭公主就會連鼓吹都無,隻能以團扇、彩帷下葬。[1]


    所有人都覺得,公主的喪儀有鼓吹,似乎就是她的莫大榮耀,足以安慰她赫赫軍功。


    是最盛大的死哀。


    可是……


    因屋內有些陰冷,舊官服又薄,薑沃就改了抱膝而坐,讓自己暖和一點。


    她把下巴擱在自己的膝蓋上,像是要跟自己借一點力量。


    薑沃輕聲道:“公主,我不是這史冊上第一個女官,你也不是這世上第一個女將軍。”


    “就在隋朝,還有巾幗英雄冼夫人。”


    “朝廷以夫人之功,封信都侯,加平越中郎將,轉石龍太守。”[2]


    同為身有戰功的女子,冼夫人做的是正經的將領和朝廷官職。


    而且還特許“給鼓吹一部,並麾幢旌節,其鹵簿一如刺史之儀。”[2]


    女子封將軍怎麽會沒有先例!


    若說最早的女將軍商代婦好,近乎於傳說,而漢代的女將軍馮夫人、晉的忠烈明惠夫人是數百年前的曆史。


    那麽就在前朝的冼夫人的事跡,難道本朝所有人都不記得了嗎?


    還是根本不想記得?


    為什麽平陽公主迴到長安後,生榮就是‘冊公主,賞賜逾其餘公主’,死哀就是‘喪儀得以鼓吹’。


    甚至鼓吹還要被太常駁迴一遍‘婦人無鼓吹’。


    “我不信,這便是最好的生榮死哀嗎?”


    屋內一片寂靜。


    畫像無言。


    薑沃抬頭——若是公主永遠停留在渭水河畔迴眸的一瞬,甲胄在身寶劍懸腰,七萬兵士在手,或許也很好。


    好在,她沒有跟公主一樣的孝道與身份掣肘,更身負後世機緣,所以一路走到了如今。


    薑沃拿起地上的羽箭,鋒銳的箭頭劃破了她指尖,兩滴血染在箭尖。


    “所以,公主,我永遠不會交出我的‘兵符’。”


    *


    薑沃用帕子把自己手上細小的口子先包起來,想到迴去後需用烈酒消毒的痛,不由先皺了皺眉。


    她邊壓著自己的傷口,邊對平陽昭公主的畫像繼續傾訴。


    “不過說起冼夫人。”


    “她與公主一樣,後世都不知名字,隻知道,她是高涼洗氏之女,嫁了人成為了夫人。”


    “而且,她哪怕生前被正式冊授了將軍,也並不在將相傳中。”


    冼夫人的生平都記載在《隋書·列女·譙國夫人》中。


    血跡從帕子上微微洇出,薑沃隻仰頭道:“說起史書,公主若知道後世許多史書如何記載你,必然也要生氣的。”


    “我就不說與公主了。”


    比如到了宋代編篡《冊府元龜》,平陽公主很多時候直接就被記載為‘高祖第三女柴氏。’到了明清後更有甚者,稱平陽公主為婦人竟能事於軍旅,如狐妖晝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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