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深知,在許多人眼裏,薑侍郎能以女子身留在朝堂上,都是因為簡在帝心的緣故。


    但在裴行儉心裏,並非如此——


    誠然,裴行儉也看得出,聖人也好,代天子理政的皇後也好,對薑侍郎確實看重。


    但,裴行儉記得,薑侍郎也曾有過差點被逐出朝堂的危機:當年長孫太尉和褚相力諫皇帝,要求彼時還是太史令的薑侍郎,作為女子,就安安分分退迴到宮闈內去做女官,離開朝堂。


    那時候保住薑侍郎的除外帝心,更多是實打實的樁樁件件功績。


    正如當時李勣大將軍站出來說的話。


    李大將軍根本半點不提什麽男女之分,朝堂之爭,隻客觀站在一個將領的角度,提起她製備火藥事、改良礦燈礦洞挖掘法等功。


    李勣大將軍是立足事實,替薑侍郎分說,也說的理直氣壯:難道要把這樣一個人才驅逐出朝廷嗎?


    故而,裴行儉心中明白:聖意是能讓薑侍郎平步青雲,走的比別人快。


    但當年和如今,真正保住薑侍郎站在朝堂上的,還是這些功績,而非隻有帝心和政治手腕。


    **


    與此同時,大明宮吏部。


    薑沃正在整理新近的官員調動名錄。


    整到其中一張的時候,手停了下來。


    白紙黑字上寫著:“調門下省正五品給事中劉仁軌,任五品兵曹參事,督大軍東征糧草事。”


    後麵還附帶著一張,劉仁軌自入仕起的官職表。


    薑沃對他的履曆已經熟記於心。


    但每次再看,還是要感慨一句‘硬核狠人’。


    *


    劉仁軌少孤貧,性剛直。


    貞觀年間,他曾經做過一任陳倉縣尉。


    縣尉,官職九品。


    當年駐紮在陳倉縣附近的府兵首領,折衝都尉魯寧不遵法紀,在陳倉縣中橫行霸道,欺男霸女。


    因折衝都尉是四品大員,曆任陳倉縣官隻敢討好他,哪怕正直些的也隻能做到不助紂為虐,卻也實在沒法拿魯寧怎麽辦。


    直到劉仁軌做了縣尉——


    他先是走流程,拿著自己的縣尉名刺,上門去告誡魯寧,要遵紀守法。


    魯寧如何把一個縣尉看在眼裏?何況劉仁軌還是全無後台,出身孤寒的普通縣尉。


    把劉仁軌轟走後,依舊我行我素。


    而魯寧下一次違律法後,劉仁軌也就不再告誡,也不再寫奏疏上稟。


    他直接自己找了根刑杖,找到魯寧,把他打死了。


    沒錯,直接打死!


    劉仁軌就是這麽硬核狠人,幹脆利落把一位四品折衝都尉物理勸誡完畢。


    從此魯寧確實沒有再能夠違法亂紀,可謂成效斐然。


    因此事太過驚人,以至於從小小的陳倉縣直達天聽,傳到了京城。


    連二鳳皇帝都不免驚了一下,召見了一麵劉仁軌。


    原是想責問他為何殺掉一位朝廷四品要員的。


    但劉仁軌具實以稟後,二鳳皇帝倒覺得他剛毅正直,不但沒有論死罪,還給他原地升了一級,讓他做縣令。


    此後,劉仁軌就這樣從地方慢慢熬資曆。


    一直到當今登基,永徽年間朝堂大換血,劉仁軌進入了京城做京官。


    薑沃進吏部前,他就已經進了門下省,做了五品給事中。


    如今的頂頭上司正是許敬宗。


    想也知道,劉仁軌的性子,怎麽會與許敬宗合得來。


    而今歲,劉仁軌又死死得罪了李義府——李義府賣胥吏官位。又因與許敬宗關係良好,自然塞了不少文書胥吏進門下省。


    然而,這些人全被劉仁軌踢了出去。


    李義府找到劉仁軌暗示他要‘懂事’的時候,被劉仁軌當麵厲色怒罵。


    氣得李義府差點吐血。


    其實……薑沃聽說此事後,覺得劉仁軌還是客氣了的,你看,同為四品,他就沒有直接打死李義府啊。


    經此一事,恰逢朝廷又在備戰百濟。


    許李兩人,就準備把劉仁軌這個刺頭扔到海外去飄著。


    許敬宗作為門下省一把手,要捏個五品給事中的錯處太容易了。


    原本他們還擔心,吏部會在其中調查阻攔此事。


    沒想到,吏部薑侍郎親自批了準劉仁軌調離門下省。


    雖說沒有按李義府的心意,給劉仁軌削成白板,讓他以白身去軍隊中。


    但刺頭走了就好。


    李義府繼續快樂賣官。


    *


    作為吏部侍郎(人事主管),此次調任事,薑沃是特意跟劉仁軌談過話的:組織上知道這件事不是你的錯。你是秉公行事,倒是上峰褊忌。


    故而此番吏部按照許侍中之言,將你調離門下省送入軍中,並非貶黜,而是量才而用。


    且這一迴征百濟,是有李勣大將軍和蘇定方大將軍兩人親自掛帥。


    正是最好的教學戰。


    劉仁軌也很幹脆坦率,欣然領此軍務,甚至還跟薑沃直白道:原以為把李侍郎得罪死了,又把頂頭上峰許敬宗的麵子掃了,得被罷免官職呢。


    沒想到此番還能留住個五品官位。可見已然是吏部迴護周全,聖人寬容大量,他必盡忠職守!


    *


    薑沃知道他會的。


    史冊上,劉仁軌在之後幾年,一直鎮守百濟,並於白江口一戰,穩定發揮大唐武德,以少勝多,大破倭國水軍。


    打的倭國迅速‘認清形勢’,終唐一朝,再沒有主動敢招惹過大唐,而是一直保持積極靠攏不斷‘學習’的模式。


    薑沃並不是坐在長安城裏,空想倭國的銀礦。


    而是,早就送去了這位能鎮壓新羅、百濟、倭國的硬核狠人。


    其實非得這般硬核狠人,而非君子,才能製住某些外夷。


    薑沃知道,別看現在新羅被百濟和倭國聯手打的嗷嗷叫,哭唧唧來大唐求援,一副忠臣虔誠狀。


    但在大唐滅掉高句麗和百濟後,新羅作為朝鮮半島剩下的唯一本土大勢力,越來越膨脹。在大唐的安東都護府內遷後,新羅就趁機算是統一了整個朝鮮半島。


    那時候,新羅已經忘記了,因‘百濟阻攔他們給唐朝上貢’,他們曾向大唐求援的舊事。


    反而搖身一變,也開始阻攔倭國給大唐進貢,甚至是阻攔倭國遣唐使。


    有的外夷,真的是隻服武德。


    還非得是劉仁軌這種狠人的武德才管用。


    **


    顯慶五年,三月底。


    東征百濟的水路戰船,已經能遙遙望到陸地的之時,走陸路進入遼東的李勣大將軍,已經先一步到達高句麗地界。


    正在漫山遍野抓叛軍中。


    此事頗耗時間精力。


    這日,先鋒將薛仁貴抓到了一條大魚。正是負責與百濟國聯絡的高句麗叛軍。


    從他口中,李勣大將軍‘親切問出’了一些百濟都城泗沘城的防守情報。


    思量片刻後,李勣決定派人快馬將此信送與蘇定方——


    兩日前,蘇定方處剛來信報,已經破熊津江口的百濟軍隊,成功登陸百濟,正在把戰線往前平推。


    見李勣命人去速送情報,副將孫仁師不由問道:“大將軍,咱們這邊平叛,大約一兩個月也就完了,到時候便可去百濟都城泗沘城下與蘇大將軍匯合。”


    何必急於將百濟義慈王的消息與蘇大將軍送去?


    李勣卻隻是搖搖頭:“咱們這邊既然需要一月餘,隻怕來不及與蘇定方會合了。”


    孫仁師:?


    他知道蘇大將軍作戰勇猛,但從前是打西突厥、吐蕃,那是騎兵戰自然快。


    如今卻是海戰後接著攻城戰啊,難道一月內能滅了百濟不成?


    李勣不再理會別人的異議,隻派出一隊精兵去送信。


    *


    且說,孫仁師的想法,也是百濟國的想法。


    百濟朝堂上,以國王義慈王為首的一派人,覺得唐軍遠道而來,且不如他們常習水戰,定然是疲勞之師不足為患。


    當然,也有一部分悲觀(清醒)派,覺得唐軍這次是大軍壓境,戰船連天而來,隻怕是銳不可當,要舉全國之力防範才是。


    朝堂之中,隻要有爭議,就需要時間來解決爭議。


    百濟國的兩派吵了幾日後,終於有了結果——


    倒不是他們吵出了結果,而是蘇定方友好體貼的,替這些‘選擇困難症’做出了選擇。


    他親率精兵,兵臨城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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