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居然如此不聽諫言,獨斷專行。


    難道皇帝不怕群情激憤,眾人都撂攤子不幹嗎?


    皇帝還真不怕——


    他直接道:“貞觀元年京中各署衙,總共隻有六百餘員文武,照樣政令通達。如今京中官員已然近三千,竟然還以‘誤事’來脅警於朕。”


    “好,既然你們做不來會誤事,朕便換不會誤事的人來!”


    “這兩年朕多留意吏部考功的奏疏——京外不少臣子政績頗豐,朕心中已然取中數人,隻待空出實職,就調歸京城。”


    “如今朝上眾卿,若有覺得重擔難挑,手下官員不足要誤事的,就趕緊上書解官致仕!”


    中央的文武百官:?!


    這一刻,他們才知道,皇帝的決心有多大,安排的有多早,後手準備的有多充分!


    他們驟然警醒:是啊,皇帝此番是‘裁入流官’,並未動天下各州縣的官員。


    若是京中這些朝臣撂攤子不幹,那……長安城外的官員,會不會欣喜若狂,在心裏期盼他們快點走?


    *


    “團結就是力量。”薑沃想起了這句至理名言——反過來說,隻要你讓對手沒法團結,那就是你的力量。


    他們早早商議下的此舉,被媚娘命名為‘釜底抽薪’。


    還想保子孫後代的官位呢?先看看自己的官位吧。


    當有人虎視眈眈他們身下位置的時候,這些朝臣,還敢不敢跟皇帝撂攤子?


    隻要他們中有一個不敢撂攤子的,其餘人就都不會甘願犧牲自己的官位——總不能隻自己倒黴付出,隊友隻等著占便宜吧!


    以利合者,當利益分配出現嫌隙,自利盡而散。


    麵色蒼白,神色倦怠的皇帝站起身來,聲音也帶著一股子倦意,但又很冷很堅決:“此詔,即刻明發吏部!”


    “今歲十月吏部考功屬,隻按此數,報給朕五百入流官。”


    言罷退朝。


    朝臣們眼睜睜望著帷帳後麵走出的皇後,陪同皇帝一同離去,不少人心中浮現同樣的後悔——


    早知道諫皇後上朝這件事了!


    *


    朝罷,此番隨行洛陽的吏部數十官員,都神色凝重跟在王老尚書身後,向署衙走去。


    今日大朝會上,皇帝既然以堅決的態度,鑿實了‘每年隻新錄用五百入流官’這件事。


    那重點就來到了——既然每年隻選五百人入官流,怎麽選呢?


    壓力正式到了吏部。


    王老尚書心內沉重的像是吞了個大秤砣,麵對無數目光,又忽然覺得王神玉這些年的去戶部坐著要錢的丟臉行為,不是一無是處。


    起碼鍛煉了他的臉皮。


    能夠在別人各異的眼光下屹不可動。


    *


    吏部署衙。


    薑沃正在給長安城內王神玉寫信,細言今日洛陽朝上事。


    雖說他應當能接到邸報和王老尚書的信,但薑沃還是決定,站在自己的角度與王神玉互通有無。


    方才寫完,正封好了口,在信封上寫下“王公親啟。”時,就見小吏來送信函。


    王神玉的信先到了。


    第121章 皇後輔政


    初夏時分,蟬鳴陣陣。


    透過窗戶,一片方形的陽光直直切在地磚上。


    薑沃先對著這片陽光,驗過封口處的印信無誤,這才取過一把小銀剪,打開王神玉的信。


    *


    說來,此時薑沃案上擱著的,還未寄出的信函,並不是她寫給王神玉的第一封信。


    四月十六日那道‘裁官’詔書,除了發往洛陽宮各署衙,同樣快馬加鞭送往長安皇城。


    館驛急報,不足三日便到了長安。


    隨著那封詔書,薑沃已經給王神玉送去了一封早就寫好的信函——是她之前整理的貞觀年間裁官事的細錄。


    她與王神玉同僚已然三年,自問是未看錯人的。


    那麽此番‘裁官事’,她與王神玉就算是同一條戰壕的戰友。


    既然是戰友,那便沒有讓人去打無準備之仗的道理。


    之前皇命在身,‘裁官詔令’未下之前,她不能透漏給王神玉或是裴行儉任何消息。


    否則不隻是她自己在皇帝麵前落一個口風不慎的考評,若是再出點什麽岔子,他們兩位出身世家的朝臣,一定會被皇帝猜疑。


    於是等詔令出,她才即刻送上整理過的資料與原始資料來源目錄表。


    省去王神玉再去庫房翻往年公文的時間。


    *


    此時王神玉的信送到。


    開頭便是謝過她送迴長安的‘貞觀元年資料’。


    之後將自己對此事的安排一一說來——


    王神玉接到來自洛陽的詔書後,沉思半日。


    再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所有的花木細細檢看了一遍,然後……堅決鎖上了侍郎院的門,把辦公地點搬到了‘艱苦樸素’‘除了桌椅空無一飾’的王老尚書院中。


    用王神玉的話說:接下來會有不知多少人到吏部來,或是求情、或是探問、或是以勢威逼。這些人來勢洶洶,心思不純,必然會把他心愛的花草們嚇壞的。


    不但如此,言辭中還流露出一種‘可不是所有人都有資格欣賞我手植花木’的驕傲意味。


    薑沃讀到這不由失笑。


    果然是他。


    薑沃望向窗外:洛陽宮中頗多奇珍異草,尤其是洛陽的牡丹尤其好,等迴長安時,一定不能忘了多給王神玉帶些花木。


    她低頭繼續往下看。


    接下來王神玉很坦白問道:陛下此番聖心堅決否?


    自從‘裁官詔’到了長安,確實惹得物議如沸,無數人來尋王神玉要探陛下心意。


    王神玉信中抱怨道:“我一向自以為熟知家中譜牒,然,經過此事才知,原來我還有那麽多親戚。”


    之後又與薑沃強調:裁官事中,最要緊的是陛下不能心軟,若中途而廢還不如不行!


    作為親曆貞觀元年裁官事(雖然是等待被裁)的人,王神玉用實例與薑沃說話:當年房相杜相,是怎麽大刀闊斧,真的做成此事的——


    房相統籌全局,杜相則斷然出手,第一批裁掉的官員,就是從前秦王府舊臣!


    這都不是殺雞儆猴了,這是直接殺猴。


    當時多少人哭向立政殿,以從龍之功,潛邸舊情向先帝哭訴。


    “先帝撐住了未心軟,房相杜相才得以功成。”


    “不知今番聖人心意,可如當年先帝般堅決?”


    薑沃看向桌上自己封好的信:等見了新的邸報和這封信,王神玉應當就明白皇帝這迴也是鐵了心的。


    她讀完一頁,去看下一頁。


    王神玉的字一向如人般風雅,但這一封信,卻帶出了些簡斷鋒芒。他寫道:若陛下意堅,我亦如此。必不會苟順顏情,知非不正。


    長安諸紛雜人/□□理,爾無需憂之!


    有王神玉‘勿憂’一言,薑沃心中愈安。


    她將剩下的信一口氣讀完——


    “又及:朝事雖緊要,然自身安康亦重。”


    “當年兩相虔恭夙夜,廢寢忘食。實不可矣!”


    薑沃從這‘實不可矣’四字裏,讀出了王神玉的深痛哀緬之意:杜相身體不好,又積勞成疾,以至於貞觀四年就一病而逝,時年不過四十五歲。


    **


    皇帝給了吏部一月的時間,令吏部擬一份詳盡奏疏,稟明每年‘五百入流官’的擇官規製。


    還特意宣了王老尚書,表明此奏疏要‘詳實’‘細致’。


    言下之意,不要拿一篇假大空的華彩文章過來糊弄,而是要出具一份完善的選官執行標準。


    王老尚書內心痛苦麵具,領命而去。


    *


    大朝會後,皇帝又連免了五日常朝。


    薑沃知道,陛下是真的病了。


    其實自先帝喪儀,不,自先帝晚年,陛下的身體就不是太好。薑沃還記得,當年翠微宮含風殿外,見到為先帝端著藥碗的太子瘦削憔悴。


    而當今登基以來,諸事亦是一件接著一件,從未斷過。


    這些年來,皇帝頭痛目眩發作越來越頻繁。


    唯有安心靜養,如在並州那般過的閑適愉快,方覺得發作的緩和些。


    皇帝免朝的第二日,薑沃奉旨麵聖時,還遇到了李勣大將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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