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沉默而用力地攬住幼子。


    李治壓住淚意,將一路上大哥的行止告訴父皇。尤其是最後,在停放著母後棺槨的凝英殿,大哥說的關於父皇的話。


    大哥對父皇其實是那樣的崇敬。


    哪怕經過父子間冷淡的這些年,也未曾稍改。


    李治將臉埋在龍袍裏,金線繡紋硬挺,看著格外精美,但摩擦在肌膚上,則很是生硬。在這種輕微的刺痛中,李治卻帶著萌發出的歡喜道:“父皇,大哥說,會試著種一種葡萄,還說可能要很多年才種出來!”


    他原以為聽了這句話,父皇會與他一樣立時歡喜起來。


    然而等了片刻,竟然就隻是沉默。


    李治忍不住想要抬起頭來,去看看父皇臉上的表情。


    誰知他剛想抬頭,脖頸卻被父皇按住,竟然不許他抬頭。李治還未及茫然,便覺得有溫熱的液體落在自己領口裏。


    這是?


    李治隻愣了片刻,就忽然反應了過來——


    父皇哭了!


    他不是第一次見父皇落淚,往往說起過世的忠臣良將,父皇總是會眼圈紅紅很動容。還有就是祖父的冥壽、忌辰,那父皇作為孝子,必須要認真哭一哭的,那是皇帝‘以孝治天下’的象征。


    但這次與以往都不一樣。


    這是父皇不願被他看見的眼淚。


    無聲而滾燙。


    李治就不再抬頭了,他隻是依舊伏在父皇膝上,靜靜地陪著父皇,落完這一場不能為人見到的眼淚。


    *


    經過這幾日的外出以及去立政殿的迴話,黃昏時分,李治迴到自己宮裏的時候,已是身心俱疲,半個字也不想再與人說了。


    好在乳母盧夫人一向仔細,早就給他備好了熱炭鬥熨軟過的家常衣裳,給他備了各色細粥小菜。


    李治忍著頭疼,準備隨便吃一些,就趕緊去睡。


    裏頭小山正在伺候他浣手的時候,就聽外頭盧夫人為難的聲音響起:“王妃,王爺有些累了,王妃不如明早……”聲音若隱若現,壓得低低的,顯然是怕吵到裏頭。


    然後王氏底氣十足的聲音就傳了進來:“夫人這是什麽話,王爺是我的夫君,我是晉王妃。王爺遠行歸來,難道我不該陪伴在側?”


    盧夫人一臉為難,又憋得想吐血:王妃我是為你考慮好不好,王爺看著性子柔和,但其實心內有一杆秤,此時他心情又不好,你非要過去,說錯了話豈不是傷夫妻情分?


    然而盧夫人的為難,被王氏理解成了別的意思,她忽然警惕了起來:“夫人攔我做什麽?難不成那蕭氏裏頭?夫人別忘了,我才是晉王妃。”王氏很不滿的是,她才嫁與晉王,皇帝就又送了一個姓蕭的妾室過來,還封了良娣。


    盧夫人被這句話堵死,讓開了門口:我不管了,你作去吧。


    她這一讓開,門口守著的魚和隻得進來報信,小心翼翼道:“王妃求見……”


    李治:腦殼疼。


    他與王氏成婚時間雖很短,但李治早把王氏脾性摸得很清楚了——若論起什麽孝道管家女紅來,王氏倒是標準世家貴女的水平,但這是個糊塗人,在看人神色猜人心思上,基本不通,不,是完全不通。


    比如此時,王氏進門,見李治身邊空無一人,並沒有什麽良娣蕭氏,就高興起來,拿出晉王宮中女主人的氣勢,昂首闊步走到李治跟前:“王爺總算迴來了,我在家中隻是提心吊膽。”又連聲追問,李治這一路有沒有遇到什麽事。


    李治覺得腦子更疼了,隻好敷衍了兩句。


    旁邊小山,門邊站著的魚和,都很想說:王妃您能讓王爺先吃口飯嗎……


    王氏猶在說:“唉,王爺這迴出門嚇死我了。從前王爺與漢王李元昌來往過,這次又跟廢太子同行一趟,聖人不會懷疑王爺與那些要命事兒有關吧。”


    李治:……漢王是他七叔好不好,是正兒八經的宗親。宗室裏誰跟他沒有來往。自己因住在父皇身邊,一貫是這些叔叔們拉攏的對象,哪個叔叔逢年過節不得給他專門送一份厚禮。


    李元昌也不例外,父皇怎麽會不知道,以此為難他。


    李治真的累了,他開口下了逐客令:“我今日太累了,王妃先迴去吧,明日我再去看你。”


    王氏先是有點不滿,接著又想到:嗯,也行,王爺今晚累了要獨宿,又答應了明兒來看我,那也就是說迴宮兩日也不去見那個蕭氏!


    於是她又帶了三分喜色起身告退了。


    王氏在想什麽,以李治的眼力,基本一望便知,因而更加無語。等王氏走了,麵對滿桌子的粥菜,李治也沒了胃口,最終隻喝了一杯蜜水,就重新要水沐浴,之後沉沉把自己摔在床榻上。


    這一夜睡的就很不好,次日精神也怏怏,偏巧出門就遇上了李泰。


    *


    也不能說巧,李泰顯然是來‘守株待雉’的。


    李治沒精神,蔫噠噠叫了一聲:“四哥。”


    “雉奴,你這樣沒精神,像什麽樣子?唉,做哥哥的,可得好好教你了。”


    且說昨夜王氏那些話,讓李治覺得王氏腦迴路奇怪的很。但很快李治就發現了,王氏是有知音的,那就是他四哥李泰!


    隻聽李泰皮笑肉不笑跟他說:“雉奴啊,你原來就跟李元昌關係挺近的吧,如今他可是被賜了毒酒死了。”


    “唉,做了皇帝的弟弟又怎麽樣呢?在皇室做皇子,做皇弟,做宗親,就要老實本分啊!”


    李治臉色煞白,輕輕道:“四哥說的我知道了,我會老實本分的。”


    他立馬老實本分的被嚇病了。


    第52章 傳位


    皇子生病,按例該報尚藥局,會有六品醫官侍禦醫來給瞧病記錄脈案。


    而晉王又與其餘皇子不同。


    他這些年一直養在皇帝身邊,皇帝早吩咐過,給晉王看病,就用專門侍奉帝王的五品‘奉禦’。


    也就是說他一旦請尚藥局,皇帝那裏必會知曉。


    所以——


    李治攔著人不許去尚藥局。任由盧夫人含淚來勸他請醫,李治也堅持道:“我隻是微有不適,若是為此小事去尚藥局請大夫來瞧,父皇必知。豈不是又給父皇添煩惱,誰都不許去請!”


    甚至皇帝打發人來叫幼子一起過去用膳,晉王這邊的宮人,都隻按吩咐迴道,晉王有些累著了似的,一直未醒。


    皇帝此時也不疑有他:剛從昭陵迴來,累了也是有的。


    李治就這麽抱著被子在床上‘老實本分’畏懼著病著。


    *


    到了第二日,王氏見自家王爺臉色煞白,愁眉不展的病容,都不肯再信隻是累了,連聲追問怎麽迴事。李治也隻怏怏透漏了一句:“沒什麽,隻是四哥昨兒教導了我兩句。”


    王氏一聽魏王,立刻開始很耿直抱怨道:“王爺不知,你去昭陵那幾日,朝上都是請皇帝立魏王為太子的動靜。唉,怎麽陪著庶人去昭陵的事兒偏就落在王爺身上呢?魏王倒是有空,一直在宮裏圍著聖人打轉!”


    抱怨完,又忽然道:“王爺去這一趟就病了,會不會是沾上什麽晦氣了,要不要趕緊去三清殿拜拜?


    李治知道王氏真沒有故意氣自己的意思,而是作為一個晉王妃很熱心的在替他打算,但就是給李治噎的要命。


    什麽晦氣,誰是晦氣?這話聽得他刺耳又紮心。


    隻好道:“王妃多慮了,不必去拜三清了。”


    王氏見他不許,就換了種思路:“也是,神佛之佑隻怕短時間內不見效驗。王爺,你說我要不要去求求我舅舅,讓他在聖人跟前替王爺分說一二?聖人還是很信任我舅舅的!”


    雖說王氏出身太原王家,但此刻她親眷中,在朝上官位最高的卻不是王家長輩,而是她親舅舅柳奭。


    柳奭,河東柳氏人,曾任中書舍人,前年剛升了門下省侍郎。中書舍人這個官職,負責起草詔令,是看上去官職不高但屬於重要天子近臣級別。更何況柳奭又新升了官,也算說得上話的人。


    李治無語:……何必要柳奭,我舅舅長孫無忌去說情豈不是更管用?


    不對!他差點被王氏繞進去,為什麽要人去說情?我又沒犯錯。


    李治心累,連忙捂著頭表示太疼了,要睡覺。


    王氏隻好走了,然後根本不按李治的要求,而是行動力很強去尚藥局了一趟,然後又很快樂地借此機會讓蕭氏去三清殿前跪一日給王爺祝禱一番。


    這動靜鬧得不小,皇帝很快就知道了,問雲湖:“不是說雉奴隻是有些累著了嗎?怎麽晉王妃如此擔心?”


    索性自己帶著禦奉去看一眼。


    皇帝一見,覺得雉奴確實不似累著了,竟是神色不屬,氣色憔悴,又聽奉禦診了是‘心思鬱結’,不由疑惑起來。


    雉奴剛從昭陵迴來的時候,並不是這樣的啊,他對於承乾肯重新燃起生誌是很歡喜的,如何會忽然心思鬱結?


    讓奉禦再診,還是一樣的迴答。


    奉禦也苦啊:扶脈沒有明顯的風寒發熱症狀,但晉王卻這麽憔悴,陛下盯著他問什麽症候,他難道能說沒病?


    正所謂望聞問切,切脈既然切不出來,禦奉直接發揮‘望’的功力,按照晉王的神色描述病情為‘心思鬱結’,皇帝再問,他又想起晉王剛去過昭陵,就又添了句‘憂思怔忪’。


    皇帝在兒子這裏沒問出‘鬱結’為何,就看著孩子喝了藥睡了才起身離開。


    離開前,讓雲湖帶走一個素日常跟著晉王出門的小宦官。


    雲湖問了一圈,很快鎖定了小山,把他帶走了。


    小山何等的機靈,先是‘抵死不從’,在皇帝的威壓以及要把他調離晉王的處置下,小山才磕頭不止,一臉痛苦地交代了魏王是如何‘勸’晉王老實本分的,又是如何反複提起‘曾經的漢王李元昌,被賜了毒酒,死的時候七竅流血,想來很是痛苦’這件恐怖事。


    皇帝麵沉如水。


    都沒有特意去想,忽然腦海裏就浮現出從前一事——畢竟都沒有多久以前,隻不過是兩年前的事。


    李泰無緣無故訓斥了雉奴,甚至還把抬輿的宦官們都給打了。


    那時候,太子剛犯了大錯,有他這個要投奔突厥的反麵典型在前,李泰行事就顯得很正常了,似乎隻是當哥哥的急脾氣,替他這個父親說兩句弟弟。皇帝也沒怎麽往心裏去。


    可如今,他在考慮李泰能不能做太子的時候,無數的往事和細節就都浮現在眼前——將來,青雀會好好待雉奴嗎?若是對雉奴都非恐嚇即訓斥的,那麽已經是庶人的承乾,又素來與他有舊怨的承乾又會如何?


    其餘兒女(雖然單個不顯,但作為數量眾多的群體,皇帝還是要顧慮的)將來又如何?


    皇帝隻覺得頭突突的疼,似乎有人拿著錘子不停地鑿他一般。


    **


    於是等到第四日,李治‘鬱結稍減’能夠出門時,倒是換了皇帝病下,不得不免朝養病。


    皇帝這一病,朝上一片焦灼。


    太子剛廢,儲君未立,陛下您可不能出事啊!


    不過幾位宰輔求見了皇帝後就安心不少:他們看的出皇帝隻是這一月來受到的打擊太多,用神太過,以至攻心,本身並沒有病入膏肓的大病。


    隻需要好好調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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