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沃迴神。


    閻立本還以為她怕塵土不想進來,就道:“沒事,早就與工匠們說了,咱們今日過來看查此閣,他們昨日就停工了不說,還收拾的很幹淨。建的木頭樓梯也很牢,你隻管上來,不用怕。”


    薑沃答應了一聲。


    其實心裏想的是:這不符合安全生產啊,進工地也沒個安全帽,萬一有啥掉下來呢。


    好在,宮中匠人的安全意識還是很到位的。


    尤其是聽說將作少監閻立本和薑太史丞要來現場查看樓閣後,更是把做了一半的裝修鞏固的牢牢的。有危險的地方甚至先拆了,寧願過後再返工,也不敢留下安全隱患。


    這是宮廷匠人們樸素的觀點:他們累點無所謂,但萬一傷了朝廷命官,那一家子的頭都不夠砍得。


    因此薑沃進門後,發現裏頭出乎她意料的整潔空曠,甚至連裝修所需的工具都已經被搬走了。


    一樓到二樓間的樓梯是早就修複加固過的,踩上去連木梯常有的‘吱嘎’聲都不聞,可見牢固。


    也是,畢竟將來聖人可能會親自登此梯薑沃上了二樓,就見閻立本正在端詳一麵牆壁。


    兩人是奉聖命來查看淩煙閣的,聖人心中對淩煙閣自有一番初步設計理念:他想要裏頭所有的功臣畫像,都是真人大小。並且想將臣子們按類分開,隻是目前還沒拿定主意,到底是按文臣武將分,還是按宰輔和勳貴爵臣們來分區。


    聖人沒空親自去看施工現場,於是便命閻立本去看——畢竟閻立本才是那個負責畫圖的人,讓他去現場丈量一二,再寫一個規劃圖文上來,方便皇帝進一步決斷。


    而讓薑沃隨行,則是給閻立本當個幫手:這懸真人圖形,必然也要講究個風水方位。閻立本從審美角度來看,薑沃則從玄學角度來輔。


    兩人就一起來巡視工地了。


    閻立本端詳了南麵牆壁,又從袖中掏出一把刻花尺,去丈量長度。


    之後退迴來,皺眉思索。


    “因有樓梯的緣故,二樓的牆壁便比一樓的少一塊。若是按薑太史丞說的,畫像全部麵向北方,隻怕二樓上掛不下十二圖。”


    薑沃道:“天子坐北,臣子畫像隻好在南邊。”估計也沒人敢想自己畫像掛到北邊兒去。


    閻立本當然也知道這個基本理論,他倒不是要反駁這一條,而是覺得煩惱:“若為了好看,必要二樓少放畫像,一樓多放畫像。可是……若咱們這樣提出來,二樓功臣畫像的數量減少,肯定會被人記恨啊。”


    畫像擺的越高自然越尊貴。


    自從皇帝要建淩煙閣,選二十四功臣的消息正式傳出來,所有朝臣的目光都集中在這件事上了,真是今年第一大事件!


    有備選資格的朝臣,求神拜佛想要入選淩煙閣,而能入選淩煙閣的朝臣,當然也會更願意在上層,而不是下層。


    都是不世出的功臣,誰願意比別人低呢。


    二樓本就珍貴的位置,若是再因為他倆上奏少上幾個,那些功臣們不得更紅了眼?要是沒上去二樓,估計會記恨他們這兩個出言縮減二樓名額的人。


    閻立本憂愁起來:他不想弄這些事兒,他隻想迴畫室去畫畫。


    寧願畫二百四十個功臣,他也不願意動這種腦筋。


    薑沃從淩煙閣的窗往外看去,能看到不遠處的三清殿——李唐皇室一向尊崇道教,皇城中也有三清殿,供奉三位天尊。


    還能看到升起的香火煙霧。


    閻立本獨自愁眉苦臉的一會兒,見薑沃居然在悠然眺望三清殿,就忙過來道:“這可是咱倆的差事,你別隻顧著看景,倒也出個主意啊。”


    薑沃轉頭笑眯眯:“我不是在看景,我是心裏在問神呢。”


    閻立本立刻傻白甜的相信了,還雙手合十道:“哦哦!對了,你可是會起卦的,能問神仙意!”之後也跑到窗前去對著三清殿彎腰拜了好幾下,口中念念有詞了片刻。


    之後轉頭眼巴巴看著薑沃:“神仙咋說的啊?”


    薑沃忍不住笑了:閻大師畫技驚絕,但為人真是天真的可愛。


    *


    薑沃有的不是一個主意,而是一份標準答案。


    當日她係統升級後,曾經領過一個福利,能夠免費抽取一本【權臣指南】。


    薑沃抽到了《宦官專權微操——皇帝與朝臣,兩手都要抓,兩手都要硬》。


    秉承著抽到了就不浪費的原則,薑沃把這本書從頭到尾細讀了一遍。發現這並不是一份空洞的規則性指南,而是一個具體的成功案例。


    案例來源於係統曾經的用戶,算來,也是薑沃的前輩。


    這位前輩可謂是穿越的倒黴戶,穿越後悲喜交加:喜在於自己死後竟然有機會多一條命,悲則是命多了一條,但關鍵部位少了一個,竟然開局就是淨身後的小宦官。


    要沒有這個看起來有遠大前程的係統綁定,這位倒黴前輩可能立刻舉身赴清池了。


    整本書,便是他波瀾壯闊的一生。


    說來,做宦官也是要挑時代的,曆史上最著名三個宦官能幹預整個朝廷的時代便是:漢(尤其漢末)、唐(安史之亂後)、明(中後期)。


    這位前輩好歹沒有倒黴到穿到清朝去,一輩子隻能做內廷奴才。


    他穿到了晚唐時期,那個宦官能夠廢立皇帝的風雲時期。


    這位前輩曾經去祭拜過淩煙閣內功臣圖。


    隻是那時候的淩煙閣,已經經過了唐肅宗、唐代宗、唐德宗、唐宣宗等好幾個朝代,裏頭畫像人數已經增加到了一百多人,很有些德不配位的,含金量下降的不是一點兒半點。


    便如那時的唐朝已然是‘國都六陷、天子九逃’,山河支離破碎。


    皇帝,已不是那個威服四海的天可汗,淩煙閣,自然也就不是那個淩煙閣了。


    那位前輩祭拜淩煙閣,隻是後世人對盛唐的極度懷念。


    裏頭就詳細描述了淩煙閣的布局。


    *


    “神仙到底說了什麽呀?”


    薑沃方才為了進係統重新看一遍書,確認下淩煙閣布局,就拿出了隨身帶著的卦盤,跟閻立本說她要細算一下。


    閻立本就在一旁等著。


    等了片刻實在忍不住發聲催問。


    薑沃也翻閱完畢,收起了卦盤,笑問道:“我聽說閻少監您作畫的時候,常廢寢忘食,若無人去叫,一日不吃不喝都是有的——我以為您是極有耐心的人呢。”


    閻立本也笑了:“唉,你不知我,作畫時候,多少耐心都有……不,也不是耐心,是根本想不起別的事兒來。但這些人情世故上,就毛躁的很。”不然以他的家世出身,哪怕精於畫作,也不必隻局限在將作監做畫師。


    薑沃道:“我有了些主意,等迴去說與閻少監。”


    “好,這裏沒有紙筆,咱們快迴去寫吧,橫豎都量過了。”


    *


    薑沃與閻立本一起迴到將作監。


    這將作監也算是她的工作部門之一——她身上還兼任著一個將作監主薄。每個月都能從係統裏領到將作監的工資,三根籌子。


    她也不嫌少,這是細水長流的下蛋雞。


    進了將作監,一路上遇到二人的官員與小吏匠人都忙停下,與他們二人見禮。


    更有兩個分管‘版築’和‘造器’的校署,見到閻立本迴來,立刻眼睛一亮,衝上來請他主持公道。


    兩人見薑沃也在就更高興了:“太史丞也在,正好!一起給我們評評理。這馬上七夕了,七夕後就是中秋,重陽,大節一個接著一個,我們造器署不得多撥些銀子過來?”


    另一個版築校署,就貓頭鷹似的冷笑了兩聲:“哪年不過這些節?你們年初怎麽報的賬目,就怎麽領銀錢唄,每年都到節前又多要錢是怎麽迴事?節又沒多出來!”


    第一個校署就臉紅脖子粗道:“這是什麽話,節日雖是一樣的,貴人們的要求卻不一樣!”


    眼見兩人就哇啦哇啦吵起來。


    然後又一同看向閻立本殷切道:“少監您說句公道話啊!”


    薑沃就見閻立本的臉皺成了個大苦瓜:“哎呀你們吵得我頭疼。你們去找於少監去吧,聖人吩咐了,接下來一年半我隻管淩煙閣之事。”


    兩位校署:……


    其中一位又連忙轉向薑沃:“太史丞也是我們將作監的主薄,給我們評個理啊!”


    閻立本立刻道:“不行,薑太史丞也要負責淩煙閣之事,正要與我一同寫奏章呢!”


    說完立馬連薑沃一起帶上開溜,一路到了他的畫室裏去,再沒碰到別人,才長舒了一口氣。


    迴頭見薑太史丞居然帶著笑意,不由道:“咦?方才這樣吵鬧,我還以為你會嫌煩。”


    薑沃搖了搖頭。


    不,她不嫌煩。


    她覺得高興。這個她常來走動的將作監,裏頭的官員們,已經不會再用另類的眼光看她。比如他們會想讓她給分個公道對錯,比如她現在跟閻立本一起單獨進到他的畫室,根本沒有人覺得異常,會說三道四。


    潛移默化就是如此。


    在薑沃出席過詩會,也去過群臣皆在的元宵燈會後,越來越多官員對她的出現習以為常起來。


    太史局、將作監、司農寺,以及禮部太常寺等幾個地方,待她越來越隨意,已經不想著什麽男女之妨,眼神躲避。


    她喜歡這種改變。


    從她開始,這些朝臣們會覺得,哦,原來跟女子之間,也可以和平共事,女子也可以正常走動了辦差。


    當然,他們能接受薑沃這個特例,是因為她不可替代的專業性。


    可萬事開頭難,隻要有一個特例,就可以有更多‘特例’,直到成為常例。


    “現在有紙筆了,你快說是什麽主意。”閻立本的聲音打斷了薑沃的思緒。


    也是,她計劃的將來,還頗為遙遠。


    還是先做好眼前淩煙閣之事。


    第45章 功成


    薑沃把曆史中出現過的淩煙閣布局,與閻立本大體描述了一遍。


    尤其是最關鍵的分層問題——最終淩煙閣懸功臣圖時,並沒有分為兩層。而是隻將畫像懸於一樓,二層虛設為敬天地之意。


    想來皇帝應當覺得,分上下兩層太明顯的高低區分不好,後來索性取消了第二層掛畫像的計劃。


    隻是把單層的淩煙閣分了兩部分:隔內和隔外。


    隔內是一半是‘功高宰輔’,一半是‘功高諸侯’;隔外則是次一等的功臣。[1]


    閻立本邊聽邊點頭:其實他在這些方麵確實不精通,並不清楚這個主意到底好不好,但覺得反正比他這什麽都想不出來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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