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聖人身邊另一位姓馬的內侍,帶著一份冊封詔書前往掖庭北苑。


    這是一份升職詔書,冊一位五品才人為正三品婕妤。


    大唐的妃嬪,級別很多。但如果粗略按上中下三等來分,五品才人在後宮還是‘下位’嬪妃,而三品婕妤,已經算是正經的‘中位’嬪位,再往上便是二品九媛和正妃了。


    馬內侍到北苑的時候,所有人都以為詔書上的名字是武媚娘。


    王才人還私下咬牙嘀咕了幾句“裝作宮女博得陛下青眼,不是正經行事”等話。但因怕媚娘真的因此得寵,所以沒敢當麵譏諷。


    這會子看到真有聖人跟前內侍手持禦旨而來,就又酸又懊:她常盯著武才人,怎麽沒發現她混到宮人馬球隊裏去了呢!


    要是知道的話……她肯定也要加入一下啊!


    內侍在一眾才人驚愕的目光中,朗聲念完了旨意。


    晉封才人徐慧為正三品婕妤。


    徐慧?徐慧!


    有幾個才人都沒反應過來,下意識問旁邊的熟人:“徐慧是哪個?”


    直到徐慧出來接旨,她們才對上號。


    比起明豔過人,見之令人難忘的武才人,徐慧徐才人則像是隱形的影子一般。不是說她不美,而是徐才人的美,柔和安靜,像是一朵靜悄悄浮在空中的白雲,很難引起人的注目和敵意。


    而比起媚娘善於與人結交(比如她是第一個站出來跟宮正司女官攀談的),徐慧則是很內向的性情。


    哪怕跟她比鄰而居的周才人,也隻能說出‘徐才人喜歡看書、寫字很少跟人說話’這樣泛泛描述,竟說不出徐才人到底是個什麽脾性。


    徐慧似乎永遠在看書,練字。


    譬如端午、七夕等節日,旁人尋她去看龍舟或是打秋千,她也都搖頭拒絕,次數多了,人人也就不理會她了。由著她靜默於眾人之外,安靜的就像這北苑裏的一棵樹。


    可誰能想到,這一眾新人裏,聖人居然隻點了她封為婕妤!


    按說聖人都沒見過她呢,她們入宮半年了,唯一見過聖人的隻有……武才人。


    無數目光從徐慧和武媚娘之間溜來溜去。


    媚娘覺得兩頰滾燙,像是發燒一樣。尤其是詔書裏還有稱讚徐才人(現在是徐婕妤了)溫純貞靜,自入宮闈秉順恪恭等語,更讓媚娘覺得紮心。


    自己剛違了規矩以騎術精妙在聖人前漏了臉,聖人卻轉頭冊封了以文采為著,循規蹈矩的徐才人。


    這豈不是聖人表達對她所作所為的不喜?


    媚娘兩頰從滾燙變為冰涼。


    馬內侍不管這北苑才人們的眉眼官司,他隻是笑吟吟請徐婕妤入內收拾妝奩細軟,即日遷居鶴羽閣。


    畢竟做了婕妤,就不適合留在掖庭了。


    *


    徐慧認真收拾著書案上厚厚一遝文稿。


    紙是貴重之物,市賣一張尋常紙張足要七文錢,而朝廷官用的成都麻紙和溫州桑皮紙更是高達二十文一張。於是許多囊中羞澀或是節儉持家的官員,都會選擇用用過的紙頁來練字或是打草稿。


    徐慧也是如此,恨不得每一張紙都用到了極致才算完。


    但也有例外。


    在一遝遝正反兩麵字跡滿滿的紙頁中,也有特殊的:一包用細絹包著的上好桑紙,上頭隻工整抄寫著一頁文字,保存的也甚為精心。


    徐慧將細絹打開愛惜地整理著:這全是她抄錄的聖人詩文。


    其中抄錄次數最多的,就是二鳳皇帝四年前揮筆寫就的《威鳳賦。》


    “有一威鳳,憩翮朝陽。晨遊紫霧,夕飲玄霜。弭亂世而方降,膺明時而自彰。”[1]


    徐慧輕輕的念誦著,眼睛晶亮如星。


    她曾經跟著父親,遠遠圍觀出宮圍獵的聖駕,也就是那一迴望見過一次聖人。


    自那時起,徐慧心底一直深種著對聖人的無盡的敬慕、崇敬。


    她自幼有早慧之名,更因此蒙召入宮。


    能入宮作聖人的一個才人,徐慧已經感謝上天眷顧於她。至於進宮後隻能住在掖庭,不得見天顏,徐慧也覺得跟聖人呆在同一個皇城裏就滿足了,仍舊與在家時一樣,夜以繼日地抄寫聖人的詩賦。


    但她沒想到,聖人竟然知道她,竟然還單獨加封了她!


    徐慧在眼淚落在的前一刻忙忙蓋上了細絹,免得淚水沾濕了自己帶著無盡虔誠仰慕抄寫的《威鳳賦》。


    她能去到聖人身邊了!


    哪怕在最好的夢裏,徐慧也沒有這樣覺得圓滿幸福。


    徐慧幸福到整個人發飄,媚娘就鬱悶到整個人想沉到地底下去。


    “喲,有人真是菩薩心腸,最擅給旁人做嫁衣!”


    以往王才人的話,媚娘真不怎麽往心裏去,隻當“兩岸猿聲啼不住”,可這次,王才人的話切中媚娘自己的心事,就紮的她心口生疼。


    *


    “我去勸勸武姐姐。”


    這日薑沃從太史局迴來,就聽說了這件事——此事已經成為掖庭乃至整個後宮的大熱鬧了,看熱鬧的人不知多少。


    薑沃想想就替媚娘難受。


    陶枳叫住她道:“你也太急了些,我還沒說完——我也替那孩子發愁,就多尋人打聽了些緣故,唉,也是巧了,偏她母親家中最近剛生出事兒來,這才連累了她!我先說與你,你再去緩緩勸她,別叫她覺得是自個兒不好。”


    薑沃坐下細聽緣故。


    而楊家得罪了二鳳皇帝,就是孩子沒娘說來話長了。


    生在無產階級當家作主的時代,許多人對已經歸入曆史塵土的封建帝王製度並不了解。


    很多人下意識認為,皇帝就可以乾坤獨斷說一不二。


    其實並非如此,也就是到了清朝,臣子才變成了奴才,皇上的權力得到了至高無上的加強。


    就連再往前一朝的明朝,皇權也是大大被臣子限製的——以嘉靖皇帝那不大的心胸,麵對罵他的海瑞也隻得忍了沒法把人砍了;萬曆皇帝跟臣子們拉大鋸扯大鋸了二十年,終究沒立成自己喜歡的兒子為太子,隻好遵從大臣們所說的‘禮法’立了長子為太子。


    可見皇帝並不是說了那麽算的。


    尤其是自東漢末年以來。中華大地就陷入了長久的群雄並起戰亂不斷的年代,改朝換代到眼花繚亂。


    而因此產生的門閥製度,則深深限製了皇權。


    隻東漢起的累世公卿,到兩晉時的“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士族”,幾百年來,真正掌管著國家的,與其說是走馬燈似更換的帝王,不如說是這些數百年根深蒂固的世家。


    正所謂“祭在司馬,政在士族”——聽起來根本就沒皇帝啥事。


    直到隋完成大一統,隋文帝開科舉,才算在世家統治上劃開了一道大口子。後來隋朝滅亡,李唐繼續接棒,打壓士族。


    但這並不是個能一蹴而就的事兒。


    何為世家,便是世卿世祿。他們世代都是當官的,哪怕開了科舉,鼓勵寒門士子通過考試出仕,但短時間內,也不能指望寒門子弟能夠頂起朝廷,世家還是占據著大部分的官職。


    但在二鳳皇帝手裏,世家想把持朝廷,那是不可能了。世家子想要靠著出身和姓氏,哪怕屍位素餐也能得個官職混日子,也是別想了。


    世家向來是很聰明的,不然不會改朝換代也依舊屹立不倒。換個軟弱無能的皇帝,世家不介意跟皇帝杠一杠,來一個臣大欺君——世家都罷了工,你皇帝當光杆司令去嗎?


    然而麵對二鳳皇帝這種帝王中的帝王,世家哪怕被削去了不少特權,也隻好把委屈咽下去開始乖乖改家風:子弟們吟風弄月名士風流少點,讀書務實善於辦差多點。


    世家也得保證每代有人能接觸到權力才行。


    要不跟著二鳳皇帝走,隻端著名士風流的架子,隻怕兩三代下去就成了空架子。


    而數百年的世家一旦支棱起來學習,確實比寒門強許多:畢竟傳承在這裏,許多世家子拿來啟蒙的書,隻怕寒門官員一生都不能見到。


    於是這些年皇權跟世家出現了微妙的平衡:天下之大,二鳳皇帝確是需要世家豪族子弟出仕,保政令通達一方安定。而世家也不敢再如東晉那般把皇帝當吉祥物,跟皇帝大小聲甩臉子,而是恭恭敬敬捧著眼前這位帝王,頂多心裏遐想一下:等著以後出現乖巧好拿捏的帝王,他們再加倍把麵子掙迴來。


    但今年,這種微妙的平衡被打破了。


    因二鳳皇帝繼續逆天,要重修《氏族誌》,為天下名門世家重新排名。


    這就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皇帝想把他李家排在第一!


    但別說,士族們還挺硬氣,送上來的草稿版仍舊是博陵崔氏、範陽盧氏等名門為第一等,隴西李氏(皇帝家)較之低一等。


    二鳳皇帝一看就冷笑了。


    居然還有人妄圖壓他一頭,讓他去做二等?


    這世上壓著他的人都地府報道去了!


    起初他隻讓人修《氏族誌》,沒有點明排行,是給世家留臉了,結果世家在他看來給臉不要臉,那李二鳳直接把梯子一扔,一把撕了‘善於納諫賢寬仁慈’的帝王臉,直接露出那種‘睥睨一世唯我獨尊’的天策上將臉來。


    把官員(世家官員)修的氏族誌初稿撕了燒火,然後明碼標價道:“皇族李氏為首,一等!外戚次之!世家再次之!”直接定了排名。


    世家把二鳳皇帝放到第二等,李二鳳可不好說話,轉頭直接把崔盧都踢到了第三等!


    給我下麵蹲著墊腳去吧!


    那崔盧等世家能退嗎?也不能,這一退將來死了怎麽好意思入祖墳?難不成到了地下隻好說:不好意思祖宗們,沒扛過皇帝,咱們家從第一流變成三流了。


    那可是死不瞑目。


    於是朝上最近正為此事吵嚷不住。


    世家們甭管之前數百年有沒有什麽齟齬仇恨,全都抱起團來,在此事上一起抵抗皇帝。


    其中當然少不了媚娘生母所出的弘農楊氏。


    而那日媚娘於宮人馬球隊中露臉,聖人看到這樣鮮豔明媚,騎術精妙的女子原也是覺得有趣的,但在聽了媚娘的出身後,那幾分欣賞頓時就變成了不喜。


    媚娘生母的弘農楊氏正在朝上跟著其餘世家嘰嘰歪歪,要把皇帝變成二等,而聖人記性也很好,沒忘記媚娘的生父武士彠是多麽死忠的先帝黨,當年也是更敬服他大哥李建成(武士彠:冤枉,他隻是死心塌地跟隨李淵,李淵選的李建成做太子,他當然對太子比對尋常皇子恭敬)。


    二鳳皇帝也記得,楊氏還是當年父皇指婚給武士彠的,那真是君臣和睦的典範。


    反正是一家子都正好惹了二鳳不高興。


    於是在聖人眼裏,原本媚娘一個才人違矩加入宮人的馬球隊,不過是令人置之一笑的女子博寵小心思,可在外頭世家鬧事的關口上,媚娘的出身在這裏,便讓聖人覺得不安分且別有用心。


    薑沃:這……實在是不湊巧啊!


    陶枳歎口氣;“不單有外頭的緣故……”


    薑沃驚了:怎麽還有事?


    陶枳輕聲道:“皇後娘娘仙逝年餘,後宮裏很有幾位有子位高的娘娘想著空出來的後位。隻怕聖人這會子特意選了‘貞靜無爭’的徐才人封婕妤,大半倒是用來警醒後宮娘娘們的。”


    都是陪伴多年的舊人,也都有兒有女年紀漸長要體麵,聖人也不好直接斥責傷了麵子,便以此迂迴提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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