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當我看到她右拳之下地麵上留下的那朵紅色無名花之後,便狠狠地抽了自己一個大耳光,立刻上前阻止了她的舉動。


    在我抓住她纖細手腕的那一瞬,莫名的焦躁、萬般的壓抑、道不盡的錐心之痛,隻化作了一句簡單的“住手”。


    她轉過頭來看我,沒有我預想中的仇視和憤恨,卻帶有深深的歉疚和自責。


    她的口中,不住地呢喃著,卻也始終隻有一句:“如果當時我在場,這一切,是不是就不會發生?”


    對於她和無月樓之間的感情,我無法感同身受,所以才會愚蠢到想要以一句“不是你的錯”來平複她的心情。


    她已經再沒多餘的力氣來衝我嘶吼,淚水劃過臉頰,一直沿著她的唇線滴進了她的口中,致使她說出的話語中,都帶出了淚水中的苦澀味道。


    “我怎麽可以離開無月樓?”


    “這不是你的錯。”


    這真不是她的錯!


    我知道,我都知道!


    從一開始,所有的人就都不喜歡她,也是從一開始,她便決定了一輩子留守無月樓。但是,那個無知、無情又無恥的已逝樓主,僅一紙遺書便將她毫不留情地趕了出去,甚至沒有任何理由,就算是極不靠譜的也沒有。


    “走,我帶你迴家。”


    我不顧她的反抗,執意牽起了她冰涼到僵硬的右手,同時,自己的掌心中綻開了一朵血色的曼陀羅。


    我想起了十多年前的那個午後,我牽著她當時還很稚嫩的小手,第一次說出帶她迴家的話語,不過再迴首,似乎已在某種程度上物是人非。


    我隻是“我”,不再是她的“爹爹”。


    “我叫你放手,沒聽到嗎?!”


    自從小婉瀅被我拽直了身子、跪坐於地麵之上後,這已經是她第八百次想要甩掉我牽著她的手,但一如之前的七百九十九次一樣,都失敗了。


    “別碰姑奶奶!混蛋,姑奶奶叫你放手啊!”


    放手?


    放開她的手,然後看她繼續痛不欲生地泣不成聲嗎?繼續看著她捶地捶到讓自己血肉模糊,繼續看著她懊惱、歉疚到肝腸寸斷嗎?


    這樣的她,要我如何放得開手?


    她的手,被我握成拳緊握在自己的手心。她好瘦,清晰到略顯突兀的手骨,鉻得我生疼,不過不是手疼,是心疼。這些年,她到底過著什麽樣的日子,何以會如此纖瘦?還有,她現在究竟是有多絕望,嘴上雖然倔強著,手上竟已再用不出多一絲的力氣……


    “是我的錯,小婉瀅,你罵我、打我、怎麽對我都行,隻要你振作起來,我的命就擺在這裏,任憑你處置!”


    我這是怎麽了?當初任性地接下賭約,之後又違心地堅持到現在,僅僅隻是為了可以繼續“苟且偷生”,可我現在居然在白白交出自己的性命?白白知道麽?就是無償的,不計任何報酬的!


    我想,我一定是瘋了。我已感覺到自己開始逐漸迷失了自我,忘卻了生存的意義和目的,而這些,都隻因為一個人……


    小婉瀅停止了吵鬧,瞬間,寂靜的周遭,隻剩下她斷斷續續的抽泣聲,和我無規律的心跳聲,每跳一下,痛就多一分。


    我倆就保持著同一個動作,僵持了很久很久。一直到身後遠處的火光完全褪去,和天邊的最後一道霞光散盡,我才敢在暗夜的侵襲下,鼓足勇氣,微微地牽動了一下與小婉瀅相連的那隻手。


    也不過是這麽一個牽手的動作,僅是這麽一個瞬間,幾乎讓我差點兒背過了氣去。我本是想著,鬧了這麽一下午,就是再強壯的彪形大漢,也該精疲力竭了,再加上小婉瀅從一開始就已身心俱疲,現在更是心力交瘁,應該是再也沒有足以抵抗我的毅力了。


    我也做過最壞的打算,那也不過是小婉瀅繼續破口大罵著叫我“放手”,然後我就繼續陪她死磕。


    然而,上述的任何一種情況都沒有發生,就是在我這麽微微一動的瞬間,連帶著牽動了身畔的小婉瀅,接下來,她的頭,便毫無生氣地耷拉到了我的肩膀上。我心裏很清楚,就算她現在急需一個可以依靠的肩膀,那也一定不會是我的,所以她的這一舉動,對於我來說,甚是異常。


    果然,就在小婉瀅將自己的腦袋斜靠於我肩上的下一瞬,她的整個上身,全都無預兆地倒向了我的身上,且在我還未來得及做出更為驚訝的反應之前,直直地從我身上劃了下去,一直往地麵上倒去。


    我的心,在她的腦袋從我肩上滑落的那一瞬,漏跳了不止一拍,如果不是我還本能地會想要伸出手去接住她迅速下沉的身子,恐怕我的心,真的會在這一刻被她嚇停。


    還好,我穩穩地接住了她。還好,她的身子還是暖和的,雖然手已冰涼到徹骨。我騰出一隻手,顫顫微微地搭上她的脖頸間……


    還好,我的指尖下,還有明顯的躍動。


    見到小婉瀅毫無安詳可言的睡顏,我免不了的一陣揪心,但也正是因為這一刻的寧靜,讓我突然意識到了自己的疏忽大意。


    這是我第一次毫不設防地待在一個自己毫無意識的地方這麽久,以至於當冒牌貨冷不丁地從我身後冒出來的時候,我幾乎是在完全不知情的情況下,被他嚇了一大跳。至於我為何會如此失魂的原因,我並不想去考慮。


    我不知道他是什麽時候在這兒的,也不知道他盯了我多久,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若是他在自己暴露行蹤之前對我動手,我一定會防不勝防,或許有可能,就此栽在了他的手上。


    然而這家夥卻不是一般的蠢,居然在向我靠近的同時,毫不避諱地拍起了手,笑得好不得意。也或者是不是可以這樣理解,對於他來說,看我失態的窘迫樣,比直接殺了我,要來的有趣得多?


    “啪啪啪——”


    “情深至此,不愧為一代妖之君王,無愧於在下白天所曾‘無愛不歡’一詞。”


    他笑著,一如之前每一次與我的對話一樣。


    對於這種蓄意的冷嘲熱諷,我也根本不想理會,所以,我連頭都沒有迴,隻冷笑著迴了一句:“我不得不佩服你在某種意義上的強大,寧願放棄一次取我性命的絕佳機會,也要愚蠢地對我進行一番自以為強勁的人生攻擊。”


    “多謝誇……”


    “不過……”我知道他的話沒有講完,但是我不想再給他繼續下去的機會,“現在請你閉嘴,我的小婉瀅累了,正在休息。在我還未動怒之前,離開這裏,在我還未改變主意想要送你上路之前,趕緊在我眼前消失。”


    我的聲音很小,正如我所言,小婉瀅需要休息,我不願去驚擾她的夢,即便那十有八九是噩夢……


    “無所謂。”冒牌貨用自己的腳尖輕輕地踢了一下地麵,踢走了腳下的幾塊小石子,夜色中微微揚起的塵埃,透著一種朦朧的哀怨。


    “我來隻是想通知你一聲,別隻顧著‘新歡’,冷落了你的‘舊愛’。如您所願,您那嬌美的未婚妻已醒,正在追問你們倆的下落呢。我這一走,隻怕你那位好兄弟,招架不住她多久。所以,別沉迷於溫柔鄉,要知道,牡丹雖美,卻會毫不留情地刺傷賞花之人。特別是經過人工培植的‘家養牡丹’。”


    雖然有些不明所以,但我總覺得,冒牌貨的最後四個字,一定有著某些特殊的含義,否則,他不會在道出這四個字的時候,露出如此的神色,似笑非笑,詭異陰鶩。


    “不懂什麽意思嗎?”冒牌貨蹲下身,一雙眼盯著我,手卻伸向了我懷裏的小婉瀅。


    我頓時緊了緊懷,一個側身,避開了他滿是血債的髒手。


    他也完全不介意,因著我的動作而停留在半空的手,隨即改變了行進的軌道,開始伸向我的麵前。


    我不閃也不躲,是因為我知道他想要做什麽。


    他不緊不慢地摘下了我的麵具,用一種不知是喜是悲的語氣對我說道:“是我,用幻術改變了她的心性。是我,讓她變得視妖為夙敵。也是我,僅憑一張與你一模一樣的臉,便奪取了你最心愛的東西。”


    按照常理來說,聽到冒牌貨說出這樣的話來,我應該當即暴跳如雷了吧。


    不過我現在卻很冷靜,雖然之前我確實猜測過,是否是他將小婉瀅變成現在這個樣子,可現在聽到他自己供認不諱,似乎又覺得他的這番話有些好笑。


    “哦?就憑你嗎?”我是妖,更是群妖之首,所以我能清晰地分辨出每一位妖族子民的真身和元神究竟是什麽,可是就這家夥……


    其實一直以來,我都不知道他到底算是個什麽玩意兒。


    我不會承認是我自己的辨識能力不成熟,就全當他是個“異類”得了,反正我對這家夥也沒什麽興趣。


    但是現在他既然自己提起了,我當然也就自然而然地順著他的話繼續說了下去。


    “那找你這麽說,你是貓之一族咯?”


    我不知道自己這句簡潔明了的話語,有哪裏說錯了,或是有哪裏觸及到這冒牌貨的傷心處了,他的笑意全然退卻了不說,居然神色間,還隱隱得泛出一股憂傷。


    我有著莫名,他卻深沉著嗓子問我道:“何以見得?”


    “噗——”我失笑了。看他這樣子,我還真以為他會爆出什麽驚天猛料來,例如說他是被某某貓妖咬了,所以身上帶有了我們妖族的血統,或者說他和漠塵一樣,是某貓妖和人類的雜交兒之類的……


    我很自然地聯想到一大堆的不靠譜說辭,可到頭來,他卻隻問了我這麽一個白癡的問題。


    “何以見得?你是把小爺我當成那些呆呆傻傻的無知人類了麽?若非貓之一族,何以如此深悉幻術之道。我雖然並非精通於幻術,但由於碧……我是說,由於之前的手下擅長於此,所以還是略知一二的。所以,我知道,這種足以扭曲別人心智的幻術,並非是任何不入流的貓之一族都能研習,而是隻能由擁有上千年道行的貓族才能施行。可至於你嘛……嘖嘖——”


    我一手扶著小婉瀅的後頸,盡可能地讓她保持一種較為舒服的姿勢躺在我的身上,然後騰出另一隻手來,伸出食指,衝他不屑地搖了搖,說道:“我完全不認為你有這種能耐。我也就不說我完全沒看出來你是貓族的一員這種話了,我甚至都懷疑你這家夥是不是我妖界中人,或許跟漠塵還是同類也說不定。”


    “你說得沒錯。”冒牌貨有些惱怒地沉聲道。我不知道他所謂的“沒錯”,具體是指我說過的哪句話、哪個觀點。


    我沒接話,隻靜靜地等著他繼續說下去。


    “嚴格說來,我真的連妖都算不上。哈——也幸虧如此,我才得以不用委身屈尊於你的統治之下,我不會承認由你這種家夥來做我的君王!還有……”


    冒牌貨如是說著,再一次地看向了我懷中的小婉瀅。雖然他的表情還是一副完全與他本人不搭調的嚴肅樣,但眼神中,已露出了些許的戲謔之色。


    “也虧得我血統的特殊性,你的好‘女兒’才沒能辨識出我的身份來,所以,我才能利用她,一步一步地折磨你、擊垮你、摧毀你!”


    真是有夠莫名其妙的!


    爺到底是做了什麽喪盡天良的破事情了?隻得他對我如此“關照”?甚至不惜利用女人來達到他企圖毀滅我的目的!


    我不明所以地“呸”了他一聲:“少廢話,趕緊的,把小婉瀅身上的幻術給解了!”


    說完這話我就後悔了,他怎麽可能會聽我的?


    果然,他也驀地失笑了:“唿——妖王大人還真是幽默呢,這種毫無水準可言的玩笑都開得起來。解了?別逗了!我還想要看著你最心愛的女兒,將你的幻月山夷為平地呢。我要看著她親手將你的妖族子民悉數封印,然後將他們一一送入黃泉。最後,我還會告訴她,你才是真正的幻月,你才是她的親爹爹,同時,你也是妖王,是她的……‘仇人’!”


    我聽過不計其數的大話和誇誇而談的海口,卻都沒有如今冒牌貨說的這個來得更有殺傷力,它的可怕之處就在於,這是一句能夠實現的“預言”,而並非是毫無可能兌現的“詛咒”!


    “我到底跟你有什麽深仇大恨?”


    “你我無冤無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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