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丘阜沒有追進去,而是就地躺在岸板上。滿臉愁雲的樣子,哪裏還有之前那倜儻之相。他有心魔,一直被壓著,並沒有完全除去。而最近一段時間裏,他感覺出那股蠢蠢欲動,似乎就要掙紮出殼的力量,在拚命蠕動,想掙脫而出。


    不能,他還不能被侵噬,他答應要陪著小蔚兒一起找到鳳印的。壓下那股卷襲而來的騷動,他閉上眼,倦意,也隨之而來……


    在屋內的梁以蔚,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迴想著一點一滴找迴來的記憶,心裏波翻浪湧。他記起了玄鏡,記起了魔域裏的那場心冷婚禮。


    玄鏡從來理會她,甚至視她於隱形,將她留在那個冷冰冰的石洞裏。她心灰意冷,隨手立了一塊巨石,在那水潭邊上,刻上八個字,“得之,君不見;遠離,於我幸!”那個時候的她真的是絕望了吧。


    就呆在洞裏,哪也不去,她那時候就想著,如果她離開了,玄鏡會不會緊張。心念一起,在水潭裏設了一個可以快速通向小周天的光道。隻是她力量有限,這光道能支撐的時間不會太長,如果不夠快,根本追不上光道消失的速度。隻是沒想到被霧役發現了,並找到魔域裏去了。


    霧役是她在小周天裏撞到的,那時,他也是才剛成形,被她捏在手裏。而他一副隻要不為難他,什麽都好說的模樣,實著討喜。她教給他快速生長的好辦法,教他吸天地精華,運通於自身。靈物就是靈物,很快的,當她再次見到他時,他居然已有了脫俗超仙的本領。隻是……


    如果不是因為她,他不會在最後成仙的關鍵時刻,被玄鏡擊中。於是她隻得送霧役離開魔域,把他安置在小周天的幽林裏,這裏本就是他生成之地,他隻有在這裏才能養好傷。而她再次迴到魔域,隻是想做最後的一絲留戀,而且她也知道天神爾嬋,奉天命終結魔域的事,她是不舍的。


    爾嬋手裏有神器鳳印,魔域無疑劫數難逃。可是她沒想到的是,爾嬋居然與她一樣,對魔有了感情。她是想看看,是不是所有的魔,都如那玄鏡一樣冷漠。當她看到爾嬋與那魔情意綿綿,兩兩相忘的時候,她的那顆心,又燃起了一線希望。


    隻是,她卻不敢再主動去找玄鏡了,她猶豫著如何擺脫尷尬,而就在這個時候,有個叫冷冽的魔,找上了她。


    冷冽說,他有辦法可以讓玄鏡主動來找她,唯一的條件是助他把魔域歸一,冷冽說,魔域對她很尊重,況且爾嬋天神也對她恭敬如賓,如果她嫁於他,哪怕隻是虛假的。那麽整個魔域都會響應起來,自願歸屬,他們並不想滅亡。


    她根本不曾想過要嫁,也沒想過要做魔域尊後。她是天神呢,天帝如果知道了,會動怒的。


    可是冷冽又說,這是讓玄鏡主動來找她的唯一的辦法,而魔域又會擺脫散亂,兩全其美的事,何樂而不為。她本來有些猶豫,但看魔域,互爭互鬥,血腥不斷定,讓天帝所不容,再想到爾嬋也肯定不願滅魔,才一拖再拖。如果魔域真的和諧起來,未嚐不是件好事。


    她答應了,在皚皚的雪地裏,她紅衣在身,絲舞帶飄。她對眾魔說,魔域要有一位可以領導,嚴威的尊主。他將會帶領眾魔走向光複,讓天帝收迴成命。


    爾嬋笑了。她看到爾嬋潛隱在某個影子後麵笑了。笑得很開心,笑得很幸福。她從來沒有見過天神也可以有這種心滿意足,此生無憾的笑容。當她見到爾嬋把鳳印罩在魔域上空的時候,她就知道,從此魔域與爾嬋,與她,印帥密不可分了。


    而她最初想要的,玄鏡迴應的想法,也開始變小了。甚至她都已不抱任何的希望了,然而,沒想到的是,玄鏡居然反應那麽大。他率領一路死忠於他的魔怪,一路撕吼而來,她看到他眼底兩簇熊熊燃燒的火焰。


    才不久建立的和諧盡數毀在這場自相殘殺裏,她試著平息戰亂,可是總有一觸即發的危險。然後她就發現了,自己原來被冷冽利用了。冷冽窺視著勢力,窺視著獨大,他知道唯一對他構成威脅的就是玄鏡。


    有一路勢力追著玄鏡,而他,手中卻半分都及不上,他想與玄鏡對抗,隻有找上印帥。他暗中觀察了許久,並找到了最好的時機。收集人馬,就立即挑釁於玄鏡。玄鏡在得知印帥要嫁於他時,果然大開殺戮。


    兩強相戰,雪域立即再次生靈塗炭,印帥心冷。怒氣在心底蔓延,她很想滅了這魔域,因為它根本不值得她再次信任,心意已絕。然後就在她即將推山覆海時,哇哇落地的嬰兒地哭叫,又將她從憤恨中拉了出來。


    爾嬋懷抱女嬰,眼裏慈愛盡在,立在她身邊的那魔,拚命護著她與女嬰。雖然粗獷,雖然野蠻,卻有一顆無比柔情的心。


    印帥於是放棄了,可是天帝卻來了。


    她連自己也不明白,拚命護著魔域到底是為了誰,她不願見到心機,她想要的不過是溫暖而已。對那對她來講就是一種奢侈。他們誰都不願意給她,她隻有離開,離開這裏。她拋出鳳印的那個瞬間,等於拋開了情係的雪域。


    她一個人就好,一個人……就好!


    她於是離開了雪域,來到了小周天。在那巫芷涯上築了小憩,這裏誰也沒有,就隻有她一個人,就一個人,她隻要一個人。


    她將*關於此地,任花紅,任枝綠。百卉千葩,鶯飛草長。想來後麵再魔宮裏看到的寢宮布置,也許就是冷冽刻意而為。


    梁以蔚輕歎一口氣,如果當日她沒有去涯底,那麽她還會遇到美人阜麽?


    ……


    是夜,月明如水,蒼茫雲海間。此處蓮葉無窮碧,菏花別樣紅。蓮香繞鼻,她並無睡意……


    涯底有一條河,梁以蔚立在河邊,僅管她走的灑脫無比,僅管她將春意溫色固於巫芷涯上,然心底卻依然惆悵。


    她寂寞,她孤單……


    “印帥麽?”入耳的聲音清脆宛轉,珠圓玉潤。


    那人入眼,眼明如春水,卻又嬌媚如妖。膚色白皙,發如瀑傾,神色庸懶,好似被驚了美夢一般,然聲音又是那清朗,如此矛盾。


    “你是誰?”


    “我叫阜!印帥像是心藏結。不如本公子帶著飄遊一番?”


    “飄遊?”


    “印帥,你看!”話剛落,人已不見,再看,那河麵上竟然躺著碩大蓮花。花瓣顏色金黃,到了瓣尖處,開始變為淡紫色。花瓣六片為一輪,相互重疊著,由下而上層層逐漸展開。


    千葉寶蓮?她愣愣地看著它,無挫。“要做什麽?”


    “印帥踩到蓮上來吧!”清聲再次響起。


    她輕輕一笑,也好。總算有人來陪著她了,於是她移足於蓮之上,輕輕坐了下來。蓮動,隨流而下,任風撫麵而來。她將自己縮進蓮瓣裏,那蓮慢慢收攏來,將她層層包住。


    許是心有空隙,許是心有期盼。隨波逐流,一夢千尋。蓮香伴著她一遊遠行,把憂愁洗盡……


    再入夢,那人紫衣盡繞,綿綿不斷。那人的輕笑、那蓮的妖嬈,那樣的清晰。可是醒來,人卻不見。


    他是誰?為何知道她的名,為何會出現在這裏?她不想不問。原以為他不會再出現,於她,他不過是眾世中的一屢細煙,而他,卻來了。當他立在涯邊的時候,她看見的是一記懶懶地笑,絲發飄逸,紫衣華美。英姿颯颯,一點也不頹廢。


    他說:“小蔚兒,想我沒?”


    她不語,看著他那一臉優雅顯貴的神色,腦子裏一片空白。她想不出,他會迴來的理由,還是原本他就刻意接近她?


    “你是誰?”


    “小蔚兒,真是健忘呢。我是阜,這是我的名,記住了哦。別再忘記了。”那人走近她,“小蔚兒,可以東西要送於我?”


    “什麽?”她不解。


    “蓮載而遊,本公子隻此首次,小蔚兒就不能,了表心意麽?”那人說得直接,絲毫不覺不妥之處。


    “你要什麽?”


    “嗯,小蔚兒想給什麽,本公子就要什麽。”


    ……


    那日,他再來。手裏多了柄扇子,紫檀木為架,白蓮描繪於其中。


    他說:“小蔚兒,這柄扇子本公子著實喜愛!”


    “你喜歡就好!”


    她沒有告訴他,這扇子看似不起眼,卻大有玄機。她曾經救過兩隻鳥,一名為翡,一名為翠。本以為不過是舉手之勞而已。卻不曾想到,那****在謠河移出的蓮種,因受過翡翠淚的洗滌,而化為仙物。


    待到荷蓮繁生之季,她再去探望之時,那蓮感恩於她,竟願隨她而去。紫檀扇上的白蓮由此而來。


    梁以蔚看著眼前明如春水之人,他本命屬蓮,送此物給他,於蓮、於他再好不過。她沒有問他從何而來,也沒有問他為何而來。但是每日他立於涯邊,她總能從他那,時而玩味,時而深遂的眸裏,讀懂些什麽。她以為他們終究隻會是,這樣日複一日,他來她便現,他離她便歸。


    那一日,他沒有來,她從晨曦等到日落,再到月星布空。他沒有來,她於是開始不安了。他已厭倦了麽?那麽高傲,華貴的一個人,眼底哪裏容得下,這長期的忽視。她真的不安了,一整夜徘徊在涯邊,任晨露沾濕衣襟,任鳥鳴悲啼周身。


    她將自己關在小築裏,關上窗,關上門,將一切聲音,隔於屋外。


    ……


    他來時,她是知道的。熟悉的氣息,她不用分辯就已經知道是他了。他來了,立在屋外,眼底媚笑如妖,她看不見,隔著窗卻能感覺到。


    他說:“如果小蔚兒願意去妖境的話,本公子會很開心的。”


    他說的篤定,她卻心有不甘,憑什麽他能洞察出她的心思,憑什麽他說來便來,說空缺就空缺,憑什麽他那幾乎感覺不出,有半分真意的話,居然叫她如此心動……


    “小蔚兒,睡酲了麽?


    輕輕地叩門聲,將梁以蔚從那已久遠的思絮中拉了迴來。原來天已亮了,徹夜未眠,卻一點也不覺疲憊。昨夜那些曆曆在目的記憶片段,苦澀而又甜蜜。


    她才起身來,左丘阜就已推門而入。


    “天亮了,小蔚兒是否想出去轉轉?”


    “正有此意!”


    ……


    出了這蓮塘,水木屋,他們並著肩。一白一紫。緩步而行。


    這妖境與魔域截然不同。這裏百態眾生,各式各樣。有可以大搖大擺,行走在路中央的,不知名的花妖;有剛學會飛行就可以開口說話的鳥雀;有明明豎在路邊,一走來它就跑開的石怪;也有打扮得花枝招展,會衝著你盈盈而笑的女子,隻是你若迴她以微笑,她立刻閃身不見……


    梁以蔚想著,也許是因為自己是印帥的原因吧,她居然能把他們全都看著真切。


    美人阜說,那女子本是媚惑人的妖精,闖進她們的地盤,她們當然會顯身出來探探,隻是力量,身份懸殊。你迴她微笑,隻會嚇壞她們。


    梁以蔚聽著好笑,這裏比那魔域,多了份寧靜,少了份戾氣。


    美人阜又說,眾妖都一心想著步上仙班,時常在晨曦、未曉之時,出來走動。吸氣吐納,妖族比人族,比魔族,占了一份很大的優勢。那就是它們不用引路人,自己便可以自行修行。待到要受劫之際,群妖聚心,助得一臂之力。


    渡過劫難者,便可化身成仙,從此丟開妖的身份。聽上去好像是不費吹灰之力。然,修仙之路卻是漫長的。有的甚是窮極一生,都無法修得,空留餘憾,步入輪迴。


    美人阜還說,眾生所受的天劫也是形色各異。能力越大的,所受的劫就會越困難,還要憑借心念善惡來定。他雖是妖境之首,卻隻能在他們渡劫時,或多或少出力,幫忙分散劫難的集成,而修仙的過程,他是幫不了他們的。


    梁以蔚聽得很鬱悶,她生來便是天神,與生俱來的能力,連她自己也不清楚,到底有多深。她沒有名字,天界眾神,眾仙都叫她印帥。叫得多了,她也就真成了印帥了。所以聽著美人阜同她,講這些時,心底是羨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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