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老頭麵無表情地看著他,伸手一招,那霜刃貼地飛起到程潛近前:“再來。”

    程潛手指緊了緊。

    便聽那老頭又道:“蠢材。”

    程潛的手指快被他自己捏碎了,他一把抓過霜刃,那老者突然縱身一躍,瞬間,千萬條劍影從他麵前閃過,細密得仿佛初春的雨,無可躲避,無可防禦。

    這是真正的“幽微”!

    程潛瞳孔一縮,忽然意識到這老人好像是在教他,一時看得呆住了,直到那一把木劍撕破無窮幻影而來,筆直地停在他鼻尖下。

    “你從來沒有正經學過劍麽?”那老人問道,“你師父是誰?”

    程潛不由自主地卡了殼。

    木椿真人的確隻教了他一年多,在忘憂穀中匆忙將整套扶搖木劍傳給他,也不過就是仗著他小時候過目不忘的小聰明。後來門派的劍譜基本是程潛憑記憶默出來的,有出入的地方大師兄修正了一下。

    現在想起來,他一知半解時倉促間記住的,一定是對的麽?

    大師兄小時候學的那手稀鬆二五眼的劍,真能修正什麽嗎?

    程潛低聲辯解道:“家師在我們剛剛入門的時候就仙去了。”

    老人皺了皺眉。

    程潛壓下自己的性子,恭敬地問道:“師父臨終前以元神將扶搖木劍演示給了我,倉促間可能有些地方沒記清楚……”

    他的話被一聲冷哼打斷了,那老人聞聽此言,也不知道為什麽,顯得更來氣了,揮舞著木劍一下一下地拍著程潛的肩膀,一迭聲地罵道:“蠢材!蠢材!”

    程潛這一輩子也沒被扣上這麽多頂蠢材的帽子,然而偏偏無法反駁——誰讓人家比他強太多呢?

    麵對這樣的同門前輩,哪怕對方說他脖子上頂著的是一枚七竅夜壺,他也隻好聽著。

    老人兀自跳了一會腳,身形突變,轉身變成了那身著錦袍的中年男子模樣,又一招“極盛”揮了出去。

    程潛頭皮一炸,這位前輩以老人的形象出現的時候,使用“盛極而衰”這一式的劍招雖然老辣,卻跟更偏向於“衰”,未免聲勢不足。可他以中年人形象出現,手裏木劍又變成不知名的寶劍,卻剛好合了“盛”的劍意,威力簡直不能同日而語。

    程潛心裏一瞬間轉過無數個念頭,將那老人方才掩飾的“幽微”從頭到尾琢磨了個遍,再次硬著頭皮將那劍招使了出來。

    接住了!

    可他還沒來得及欣喜,那中年人已經不由分說地提劍再上,他整個人自空中翻轉而起,居高臨下,縱劈而下——變形的極盛!

    程潛瞳孔驟縮,下一刻,他發現自己真元的禁製被放開了,被禁錮許久的真元瘋狂地在氣海中流動,他手中霜刃“嗡”一聲輕響,一瞬間分開了七八個劍影,短兵相接——

    程潛不等對方變招,已經先一步進入幽微劍意中,寒霜似的劍意無孔不入地充斥在整個空間,不著痕跡,卻又無處不在,中年人第三劍“極盛”轉眼而至,兩股真元當空相撞,動地驚天的一聲巨響。

    這位前輩毫不留手,連劈了十六劍“極盛”,一次比一次刁鑽,一次比一次兇險。

    程潛第一次真正領會“幽微”的劍意,先開始有些滯澀的劍越來越純熟,霜刃帶起漫天的劍影,令人戰栗地在整個空間中鋪陳展開,一時間竟與斬魔陣異曲同工。

    可惜他越強,對手也越強,程潛的氣力終於耗盡。

    第十六劍的時候,霜刃再次脫手而出,狼狽地滾落在地,程潛強提一口氣,晃了一下沒站穩,居然直接半跪著栽了下去,手臂勉強撐住地麵。

    中年人居高臨下地將手中寶劍架在他的脖子上,漠然道:“知道你錯在什麽地方麽?”

    程潛一時間心跳如雷,說不出話來。

    “‘幽微’一招,乃是扶搖木劍中最難的一招,變幻莫測,無孔不入,你先前狗屁不通,不過瞬息,卻已經能遊刃有餘,有這樣的資質,為何寧可去鑽研別家劍法?浮躁!”

    若說方才是憂心嚴爭鳴,心緒略有浮躁,程潛承認,但他這麽多年的苦功不曾比任何人少下一分,九死一生,不曾比任何人安閑——天資姑且不論,他自認絕不是個浮躁的人。

    程潛當下辯解道:“我……”

    中年人嘴角微提,露出一個僵硬的笑容打斷了他:“因為你覺得木劍與你不對路,是嗎?我扶搖木劍走得是‘人道’,從生到死,從少到老,世上萬萬千庸常之人都脫不開這個路數,一點稀奇的地方都沒有,你覺得自己是例外,與那些常人不同,對不對?”

    程潛:“……”

    迴想起來,旁人初生牛犢不怕虎、尚待鵬程萬裏的時候,他自認已經早熟到失卻了那份少年心,旁人上下求索、迷茫不知前路的時候,他自認已經循著清晰的目標,遠遠地走在了前麵,旁人百般掙紮、事與願違時,他橫行世間,早就無所畏懼,旁人眷戀飛升,百般求而不得的時候,他卻自願走上了“人道”。

    雖然從未自誇過,可程潛深藏潛意識裏的自視甚高讓他從未將扶搖木劍中每一招往自己身上聯想過。

    那木劍中種種劍意,對他來說,始終仿佛隔著一層什麽,他像是艱澀地領悟別人的人生際遇那樣生搬硬套,從不曾真正有感而發過。

    那中年人斷喝一聲道:“你看了天地,而後看自己,看了旁人,卻從不肯與自己比對,難道你不是人?你既然選了‘人道’,為何不肯放下那顆大而無當的天地心?”

    “待人全憑親疏遠近,感慨誰,容忍誰,親近誰,愛誰——你可曾敬畏過誰?仰望過誰?以誰為鑒麽?”

    那中年人說到這裏,驀地將劍尖往下一壓,鋒利的劍刃刮得程潛脖子生疼:“少年不知天高地厚,驕狂浮躁,自命不凡,我看你不是少年,心性也沒多大長進。”

    程潛後背出了一層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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