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刃踉蹌著飛了出去,被程潛伸手一拉拽進手裏。同時,花靈連退幾步,原本灰白的影子仿佛不穩定地晃動起來。這一番變故如兔起鶻落,簡直讓人應接不暇,嚴爭鳴與那花靈幾乎同時開口。嚴爭鳴驚疑不定地問道:“小潛,你這是幹什麽?”花靈憤怒地咆哮道:“你瘋了嗎,這金蓮可是北冥之心!”“北冥之心……那和我有什麽關係?”程潛沙啞地低聲道,他臉色絲毫不見比方才好,目光如墨,死死地盯著那花靈模糊不清的影子,麵沉似水,“別裝了,你手中這朵冰心火還是我親手在昭陽城中挖出來的。”等等……冰心火?嚴爭鳴:“你的意思是說……他是唐軫?”“唐軫”二字一出,程潛攏在霜刃上的手背青筋暴露,劍尖輕輕地擦過地麵,發出讓人牙酸的摩擦聲。嚴爭鳴一個頭變成兩個大,問道:“你又到底是怎麽迴事?方才那是畫魂嗎?”“拜唐真人所賜的畫魂,不過現在已經解了,”程潛轉向他,森冷幽深的目光落在嚴爭鳴身上的時候,總算柔和了些,他深深地看了嚴爭鳴一眼,忽然輕聲道,“師兄,多謝。”這一眼裏好像有千言萬語,嚴爭鳴完全不明所以,本能地擺手道:“不……不用謝,等等,都什麽亂七八糟的!你說這隻蛾子就是唐軫,他還給你下了畫魂?”“他真正的身體是噬魂燈,我猜他隻是元神借著凍在大雪山秘境中的鬼影之身行動。”程潛緩緩轉向“花靈”,低聲道,“隻有噬魂燈真正的主人,才能將自己的神識投入噬魂燈中無限鬼影裏,是不是,唐兄?”他將話說到了這裏,那“花靈”沉默片刻,忽然輕笑了一聲,在空中緩緩顯了形。白霧中先是浮現出一個死氣沉沉的少女形象,那麵色與呆滯的目光一看就知道是一條鬼影,隨即,鬼影逐漸拉長,五官在空中緩緩地扭曲變化,仿佛一團泥巴,幾經變動,最後成了一個唐軫。唐軫被他當麵揭穿,幾乎功虧一簣,然而他城府極深,並未讓懊惱顯露在臉上,負手笑道:“所謂鬼道,本來就是魂魄之道,若修鬼道的人隻能指揮著一幫鬼影去撕咬敵人,那養鬼影同養狗的有什麽區別?未免太低劣了。”嚴爭鳴遲疑了片刻,問道:“你是噬魂燈,那蔣鵬是什麽?”唐軫掃了一眼那光禿禿沒長葉的金蓮,慢聲細語地說道:“也罷,同你們聊聊天也無妨。蔣鵬是一隻鬼影,鬼道一途博大精深,魂魄與元神可以煉化,難道肉身就不可以嗎?世人未免太過拘泥了。”嚴爭鳴驚愕地問道:“你將蔣鵬連人再魂一起煉了?”唐軫笑道:“這可不曾,嚴掌門大概也聽說過,鬼道是魔道的一種,都不能親手沾血,否則必成為殺意的奴隸。我不過是在他遊曆途中,借著與他是舊識的關係同他接近,因勢利導、推波助瀾了一番而已,蔣鵬是自願被噬魂燈煉化的,而且到現在,他都還以為是自己控製了噬魂燈呢。”程潛冷冷地說道:“韓淵對我說,當年天衍處的人處心積慮地給了蔣鵬一套所謂鬼修功法,又設計他被引入噬魂燈,成為鬼修……我聽了當時就覺得奇怪,三王爺那樣眼高於頂的人怎會看上蔣鵬的資質,原來是你。”即便當年韓淵是被周涵正下了畫魂,那也是他們和周涵正之間的私人恩怨,對其背後的天衍,最多是厭惡不齒,所以後來吳長天登門拜訪,嚴爭鳴也隻是說“打出去”,並沒有要動手殺人。如果沒有蔣鵬殺韓淵全家這一茬血海深仇,韓淵對天衍根本就不可能有那麽大的恨意,也根本不會為了報複天衍而修成魔龍,攪得南疆大亂。程潛:“是你誤導了韓淵。”唐軫輕輕一笑道:“從童如到顧岩雪,天衍處幹的好事還少嗎?就算沒有我推波助瀾,有‘三王爺’那樣下作的人自尋死路,他們又能長久到哪裏?”嚴爭鳴驀地想起當年西行宮白嵇上青龍島搗亂時,打的是尋找孫子的旗號,當時有人站出來說島上有鬼道之人,他當時還以為那是心懷叵測的人們為了逼迫顧島主而找的借口,現在看來……嚴爭鳴突然道:“師祖那時險些毀了你的噬魂燈,所以那段時間,你一直躲在青龍島附近!”他這話說得沒頭沒尾,在場三人卻都聽懂了。唐軫沒有否認,說道:“我精研魂魄之道,兩百多年前,奉師命前去侍奉牧嵐山上一位壽元將盡的前輩,那時我年少氣盛,陪伴他壽終正寢後,一時起意,用新得的秘法偷窺了他殘留在肉體中的元神痕跡,意外得知了他的一些記憶,這位前輩原來是天衍處的釘子……他們當時正醞釀著對風頭太勁的童如下手。”“我太好奇了,”唐軫道,“正值我那時功法初成,卡在元神關卡上,需要下山曆練,我便通報了師門,帶著一個師妹前往扶搖山等著看熱鬧。”嚴爭鳴接道:“沒想到機緣巧合,你沒看成熱鬧,反而自己成了熱鬧,還給妖王戴了一頂綠帽子。”唐軫對他的粗俗一笑置之:“確實,我也沒料到這一出去,竟然就沒能迴去——這麽多年了,我為了這金蓮葉,翻查遍世間所有蛛絲馬跡,才弄清這金蓮葉子須得食‘勢’而生,必要吸食一個凝聚了天下之勢的人之精魂,它才能最終落花見葉,倘若當年顧岩雪不死,那麽這‘勢’是落在他這個天下座師身上的,不料由於蔣鵬那蠢貨,我當時被童如所傷,被天衍處快了一步。”“所以蔣鵬一直想著要問鼎北冥。”程潛道,“他可真是盡忠職守地想要給你當花肥啊。”唐軫轉向他道:“他有這個執念,可惜終因資質所限,與‘北冥君’三個字有緣無分啊。結果機緣巧合,我遇見了魂在聚靈玉中的你,我們倆的際遇實在太像了,所以我一時多管閑事度了你一迴,誰知聚靈玉這種天地靈物與噬魂燈終究不同,你居然挨過天劫煉出了肉身,程潛,我從你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希望。”程潛神色木然。唐軫歎道:“指望蔣鵬問鼎北冥是不現實的,你在明明穀中對我說,你願意為我赴湯蹈火的時候,我便計劃好了要將這‘勢’引導到你身上,誰知鎖仙台後,你竟然不惜自損也不忍見你師兄死……嘖,最終還是人算不如天算。”嚴爭鳴皮笑肉不笑道:“哦,那可真對不住,一不小心占了你漚花肥的茅坑。”唐軫不以為意:“不必說對不住,雪山秘境中罡風遍布,你們既然進來了,沒有冰心火庇佑,也出不去,你是想和他一起困死在這裏,還是乖乖將精魄獻上,讓我痛快拿到金蓮葉子?我可以保證,會將你的寶貝師弟全須全尾地帶出去。”程潛神色複雜地盯著唐軫,不等嚴爭鳴迴答,忽然插話道:“你費盡心機要取得金蓮葉,是為了小師妹嗎?唐軫,你承認一句,我就原諒你。”嚴爭鳴聞聽此言,七竅生煙地迴頭瞪著程潛,心道:“什麽?背著我對別人承諾要‘赴湯蹈火’就算了,他搞出這麽多事,隨便糊弄一句就能原諒?豈有此理,這姓唐的給他灌了什麽迷魂湯!”唐軫似乎也有些愕然,隨即,他低眉順目地一笑道:“不錯,我是為了她。”程潛盯著他的眼睛,這才看清,那雙總仿佛春意融融般溫暖的眼睛裏,原來隻有一片瘋狂的空洞。“既然是為了她,”程潛一字一頓地說道,“那麽敢問我那小師妹她姓甚名誰,是何年何月出生,又是何年何月第一次現出妖型,上天飛的?”唐軫的臉好像麵具一樣,被戳穿了也不生氣,始終帶著無懈可擊的微笑看著他。唐軫道:“小友,我們就不要假裝溫情脈脈地兜圈子了,我同你說句真話,隻有凡人與螻蟻這種朝生暮死之物,才會想著要子孫萬代,得道飛升後與天地同壽,萬物皆如一,親不親生,又算得了什麽呢?”程潛:“哦,那我明白了,你是想用金蓮葉洗去噬魂燈罪孽,好度過天劫,飛升成仙?”唐軫認認真真地糾正道:“不,度過天劫隻能煉成和你一樣的半仙之體,我還要那百萬魂魄——記得我跟你說過嗎?以你現在的半仙之體,若是能一生在冰潭旁清修,便能得到長生,鬼影於我,便如冰潭寒氣如你。”百萬怨魂之劫起於童如,應在誰身上,眾人曾有過無數猜測。有說應在安王爺起兵謀反的兵禍中,有說南疆魔龍的戰禍中,也有說天衍處自己弄巧成拙……誰也沒想到,是應在唐軫身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