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潛立刻迴過神來,周身真元不遺餘力地四散而出,將整個客棧包裹在其中,形成了一張看不見的網,將嚴爭鳴反噬的劍氣困在其中。可他本身就隻會打打殺殺,替人療傷也好、當助力也好,這種事他根本沒幹過,內府時刻承受著來自劍修無意識的攻擊,還要小心翼翼地不給對方傷上加傷,雙方頓時僵持在了那裏,不過半柱香的工夫,程潛額角已經見了汗。嚴爭鳴仿佛受著千刀萬剮一樣,脫力地躺在石床上,哼都哼不出聲來。他似乎是醒著,眼神卻是渙散的,意識掙紮沉浮片刻,茫然不知自己身在何方,嚴爭鳴徒勞地用已經痙攣的手指在空中試著抓什麽,自覺用盡全力,卻根本隻有手指尖微微顫動,毫無血色的嘴唇開闔了一下,似乎是叫了一聲“小潛”。唐軫雙手掐了一個複雜的手訣,下一刻,程潛便覺一陣溫水似的清風汩汩地自他身邊流過,腰間傷口與淤青被“那東西”掃了個邊,頓時修複如初。那陣清風原原本本地沒入嚴爭鳴體內,嚴爭鳴微微動了動,後背劇烈地起伏了一下,似乎是微許有了些意識,唐軫的臉色頓時像死過了一次一樣灰敗了下去。唐軫趁他有意識,忙道:“嚴掌門,將你的劍氣收一收!”嚴爭鳴其實聽見了,隻是有心無力,他覺得每一寸骨肉都被剃刀挑了下去,心裏茫然地想道:“師父,練劍這麽疼,我再也不想練了。”唐軫滿頭冷汗地轉向程潛:“不能耽擱了!”程潛咬咬牙,突然強行收緊自己的真元,硬將四散的劍氣推了迴去,劍氣在看不見的網中來迴衝撞,他隻覺自己內府與氣海間刀兵尖鳴,一時有種被萬箭穿心的錯覺。等在門口的李筠隻覺裏麵突然爆出一陣強光,窗欞巨震,隨後眨眼間漫上了一層冰花,凍得結結實實。李筠將探頭探腦的水坑往後一扒拉,一把推開凍挺了的客棧屋門——程潛單膝跪在地上,緊緊地抱著嚴爭鳴,一身破衣爛衫被血跡浸透了一半,濕淋淋地貼在身上,李筠肝顫地上前一步,輕聲叫了一聲:“小潛?”程潛似乎想站起來,腳下卻踉蹌了一步,李筠忙衝進屋裏,將他扶起來:“你也太玩命了!”程潛一時間說不出話來。“暫時沒事了。”唐軫狼狽地站起來,深深地看了暈過去的嚴爭鳴一眼,“剩下的看運氣吧。”他們沒有在十州山久留,程潛隻是稍微調息片刻,第二天一早就借唐軫的飛馬車返迴了扶搖山莊。飛馬體態輕盈,膽子細小,嚇得不肯跑,水坑隻好親自駕車,用兩團彤鶴真火烤著馬屁股,將兩匹飛馬趕得嘰嘹暴跳,瞎家雀一樣悶頭亂飛。唐軫早已經不耐勞頓,靠在一角睡了過去,他醒著的時候眉目溫潤,風度翩翩,睡著了卻連氣息都極低,周身散發著一種陳朽的鬼氣。年大大在一旁小雞啄米,六郎一聲不吭,李筠默默地靠著車門坐著,整個人被籠罩在一層說不出的心事重重裏。程潛抱著毫無知覺的嚴爭鳴,靠著馬車車壁,他從嚴爭鳴的臉上看不出一點痛苦神色,好像隻是不耐煩聽講經,在雲山霧繞的傳道堂中打個盹那樣。程潛想起小時候,師父讓他住在清安居,是讓他清靜安神,少想那麽多,那麽為什麽讓大師兄住“溫柔鄉”呢?是早料到了他這一生,隻有年少時片刻的無憂麽?馬車外風雨如注,彤鶴的真火好像一盞搖搖欲墜的風燈,微弱地劃過濕漉漉的人間夜空。這時,一直望著車窗外的六郎忽然打破沉寂,開口說道:“我發現自己變成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時,曾經有一度不想活了。”他幾乎不在人前開口,久而久之,眾人都懷疑他被魔修附身後壞了嗓子,成了半個啞巴。“凡人沒什麽不好啊,”年大大打了個哈欠,略微清醒了些,接話道,“生老病死,田園家常,到老了含飴弄孫,最後和列祖列宗一起葬在祖墳裏,來世又是一個爹疼娘寵的小嬰兒。”六郎被麵具遮住的臉上看不出表情,隻是沉沉地看了年大大一眼,低聲道:“當凡人的滋味你不懂,你隨意掐一個手訣,便引來風雨大作、洪水滔天,淹到哪裏全然不管,山下的凡人呢,睡下的時候還好好的,早晨醒來一看,發現自己的家宅良田一夜間都毀了,一輩子辛苦置下不過這一點薄產,沒了。”年大大一滯:“這……”“這些是比較幸運的,起碼有命背井離鄉,”六郎說道,“剩下的可能在睡夢中被塌下來的房子壓在身上,可能被迸濺的刀兵誤殺,或者攔哪個魔修的路,死無葬身之地……迴頭大家隻會說那一戰誰勝誰負,哪裏的英雄斬殺了多少魔修,其他的沒人會提。”六郎低低地笑了一聲,說道:“就好像人走在街上,踩死幾隻螞蟻一樣,一般人不會特意去踩,可是踩死了也沒人會注意。”“這沒什麽,”李筠懨懨地說道,“眾生皆為螻蟻,一部分又要將另一部分人當成螻蟻,好暫時忘卻自己也是螻蟻而已,人間喜怒哀樂從不由人,活一天受一天吧……你看我們家掌門師兄,跨入劍神域的劍修,別人見了都躲著他走,不也照樣每天活得很痛苦麽?”“痛苦”兩個字仿佛撥動了程潛一根神經,他低下頭,執起嚴爭鳴一隻手,按在那微弱的脈門上,他從前感受得到大師兄的辛苦,卻從未覺得這人這樣脆弱過,程潛隻是在一邊看著,就覺得心裏坐立不安的難過。程潛探了半晌,沒有摸出什麽所以然來,他自己一身寒涼的真元,又不敢隨意探視別人內府,便也不管唐軫是不是睡著了,問道:“他到底什麽時候能醒?”唐軫閉著眼迴道:“不知道,被自己內府反噬,再加上心魔作祟,沒準一會就吐口血自己醒過來,或是永遠醒不過來,就此折了也說不定。”此言一出,馬車中再次靜謐,連聒噪的年大大都不敢出聲了。唐軫的烏鴉嘴再次好的不靈壞的靈,一行人迴到扶搖山莊之後接近一個多月,嚴爭鳴始終像個活死人一樣。唐軫雖然嘴上沒承諾什麽,可大約還是覺得禁術是自己給的,應該負點責任,便帶著年大大與六郎在扶搖山莊裏住了下來,偶爾指導李筠如何構建加固山莊外圍的陣法,隔幾天看一看嚴爭鳴的情況。唐軫輕車熟路地走進小竹林,端起桌上的涼水一飲而盡,對久候在一邊的程潛說道:“你七道天劫已過,肉身已成,幹嘛還把自己弄得這麽清心寡欲?”“習慣了。”程潛靜靜地坐在一邊,過了一會,他又不知出於什麽原因,補充了一句道,“我先前覺得血冷了的人活得沒什麽滋味,現在看來,七情六欲太旺盛,也未必是好事。”“我方才看見你們山莊又有人來,”唐軫說道,“你們這裏最近是門庭若市啊——不過也是,各方大能都凋落得差不多了,你們師兄弟在鎖仙台鬧得那出現在都已經天下聞名了,值此亂世,自然被趨之若鶩。”程潛眼皮也不抬,尖刻地說道:“山中無老虎,猴子稱霸王。”他好像絲毫也不在意這話將自己一並罵了進去。唐軫看了他一眼,說道:“來人好像是白虎山莊的,你不去見一見麽?”程潛漠然道:“他們莊主自己都裝死,來找我做什麽?”唐軫:“好像還有天衍處的拜帖。”程潛臉色驀地一沉:“天衍處來人一律打出去,再有不識相的,讓他們有來無迴。是改天還是換日與我有什麽關係?”有什麽關係?韓淵出身扶搖派的事過不了多久就會天下皆知,到時候他們還想置身事外麽?不過嚴爭鳴一直昏迷不醒,程潛也越來越焦躁不安,唐軫沒有去觸他的黴頭,不再提這個話茬,上前將一縷神識探入嚴爭鳴內府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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