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和凡人不同。”紀千裏說道,“凡人從出生開始,就知道自己是要死的,百八十年,窮酸的與富貴的,好的與壞的,全都殊途同歸,心就算飄得再遠,也總有這麽一個歸宿。”程潛忍不住道:“死也能算歸宿?”紀千裏大笑起來,手舞足蹈道:“你這娃娃……你倒說說,這世上若是連死都不能算歸宿,還有什麽能算?可我們連這個歸宿都沒有,大道是什麽?大道就像一個懸在驢臉前的蘿卜,我們每天追啊追啊,你越是厲害,越是境界高,就發現自己離那根蘿卜越遠,唿風喚雨了一輩子,被凡人叫大仙叫了一輩子,末了和凡人一樣化成一把塵土,讓墳頭上長草……嘖,千年的求索豈不成了笑話?”紀千裏說道這裏,臉上的笑容忽然微冷,他歎道:“楊德成也好,白嵇也好,唐堯也好……我認得這些人的時候,他們也一樣年少銳氣,一樣道心堅定,有所為有所不為,同現在的你沒什麽兩樣。”白嵇和唐堯那是一對什麽貨色?程潛聽了,臉頰繃得緊緊的,有些生硬地問道:“前輩這是抬舉我麽?”紀千裏搖搖頭,聲氣低了下去:“百年前,唐堯與白嵇聯手逼死顧岩雪,之後過了不到五年,那白嵇便壽數窮盡而死,堂堂西行宮主人,死時發如死灰,形如枯槁,身有濁臭,話也說不出,修士們大多汙垢不沾,幹淨慣了,誰也不愛靠近。至於唐堯……”“他們牧嵐山從來人情冷漠,唯有爭權奪勢熱鬧得很,三十年前牧嵐山一夜之間改天幻日,唐堯被他的親師弟軟禁在後山,名為閉關,這些年銷聲匿跡,想來也應該不在人世了。”“才不過區區百年哪……”紀千裏長長地伸了個懶腰,歎道,“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程潛絲從來沒有過剩的同情心,聽完毫不為所動,隻冷冰冰地說道:“罪有應得,死了活該。”“罪有應得……”紀千裏念叨了一遍,搖頭道,“你們年輕人總是自視甚高,但凡能走到大能這一步的,哪一個不是心誌堅定異於常人的?隻不過……唉,罷了。”這老叫花子說完,驀地從地上一躍而起,對程潛道:“快要來人了,我得走了,你不用憂心,既然到了鎖仙台,自然有人撈你出去。”誰?程潛第一反應就是師兄們,或許莊南西之類的路人也會為他說幾句話,除此以外……還有誰會想救他?他還沒來得及開口問,那紀千裏便又是驀地一變臉,沉聲道:“我不知道你是故意的,還是運氣不好,但你頭角嶄露得太過了,‘他們’即便是救你,也未必安了什麽好心……小子,你記著,要想活得長久,需得有些手段,但是不能太有手段,如今天下容不下太有手段的人——有童如、顧岩雪之流的前車之鑒,你若不想步他們的後塵,還是長點心眼吧。”程潛忙道:“等等……前輩!”紀千裏充耳不聞,幾個起落,便消失不見了。這人行事顛倒,言語間卻又仿佛別有意味,程潛眉頭漸漸擰緊——什麽叫做“童如、顧岩雪之流的前車之鑒”?難不成師祖入魔,顧島主身死這兩件事中間還有什麽聯係?他還沒想出個所以然來,大殿四方大門突然“砰”一聲,一同被推開,驟然湧入的天光刺得程潛一時睜不開眼。一眾認識的與不認識的人大步流星地走進來,陣仗大得很是興師動眾。玄武堂那邊為首的卻不是那大長老楊德成,而是一個國字臉、濃眉大眼的中年修士。程潛一見便隱隱猜出,這人大概正是玄武堂主卞旭。另一頭,莊南西跟著一個麵色凝重的中年人也匆匆地走了進來,與那玄武堂中人一黑一白,隱約呈分庭抗禮之勢,這一群人中,程潛一掃就看見了幾張眼熟的麵孔——都是那日他從昭陽魔城裏撈出來的白虎山莊弟子。莊南西遠遠地朝程潛使了個眼色,似乎是讓他放心。除了這兩派,還有不少零零散散來湊熱鬧的修士,竟連本來已經走遠的唐軫都混在了其中。眾目睽睽之下,程潛端坐鎖仙台上,心裏忽然感覺到了一點詭異的榮幸,想當年在青龍島上,他還是個小小的散修,尚未凝神,一天到晚就會靠蠻力與人打架鬥毆,眼睜睜地看著島上大能們鬥法,連出麵說話的資格都沒有,隻能像個覆巢之下脆弱的卵,四處心懷惴惴地躲躲藏藏。如今不過一百年,他何德何能,居然享受了一把顧島主的待遇。楊德成似乎要開口說話,旁邊那國字臉的修士卻一抬手打住了他的話音。那人率先上前一步道:“我就是玄武堂主卞旭,這位道友,我門下楊長老說你用特殊功法隱藏修為,真身是一名魔修,還害了我孩兒性命,本來殺子之仇不共戴天,但是白虎山莊的莊賢侄一力作保為你辯解,老朽雖然喪子之痛難忍,卻也不願為此傷及無辜,這才將你押上鎖仙台,當著天下名士,我在這裏問你一句,南疆魔龍究竟與你有什麽瓜葛,我兒卞小輝究竟是不是死於你手中?”卞旭位列四聖,果然比他門下長老有人樣,縱然因喪子之痛雙目赤紅,也並未失態。程潛瞥了一眼目光陰沉的楊德成,迴道:“來龍去脈我已經說分明了,反倒是貴派長老很有意思,他好像認為天底下修為比他高的都是魔道中人,這我倒好奇了,堂主,不知你與貴派長老誰厲害些?”楊德成咬著牙道:“堂主莫聽他的,這小畜生牙尖嘴利得很。”對於程潛這麽一個當眾打了他臉的後輩,楊德成其實當場就像殺了他,迴頭正好把卞小輝那酒囊飯袋之死往他頭上一推,一了百了。但萬萬沒想到莊南西橫插一杠攪了局,那小子趁他們鬥得正兇的時候向周圍白虎山莊的弟子們發了信,轉眼招來了一大幫正好在周邊的山莊弟子——當中竟還有聞訊趕來的一名白虎山莊長老。若隻是個“不知名的散修”,那麽是死是活當然隨便他處置,但白虎山莊乃是世交,實在不便當眾撕破臉,被程潛順手救出的一大群白虎山莊弟子在其中盡力斡旋,將事情攪得愈加複雜,這才一直鬧到了鎖仙台,把當前一群有頭有臉的修士都給招來了。卞旭神色不動,又問道:“既然道友否認自己是魔道中人,那麽敢問師承。”扶搖派從來都是一屁股官司,程潛當然不可能兜出師門,便迴道:“無名散修而已。”楊德成怒道:“放屁!”卞旭一皺眉:“我好言相與,道友為何一再不配合?那麽你從何處入的氣門?難道是天生的?”程潛將雙手搭在膝蓋上,似笑非笑道:“青龍島講經堂——你若再問,我還能告訴你,當年白嵇與唐堯因為一句‘莫須有’,逼死青龍島主的時候我正在場,時過境遷,鬥轉星移,如今卞島主養的這條老狗的威風也恰如當年。”此言一出,在場頓時一片嘩然,青龍島之變至今眾說紛紜,誰也弄不明白究竟顧岩雪是冤死的還是罪有應得,但他與卞旭同歸四聖,在這樣場合被程潛一言兜出來,顯得分外微妙。玄武堂中有人怒吼道:“放肆!”莊南西忙道:“民間確實有高手,即便這位前輩是青龍島出身又怎樣,青龍島主人走火入魔之事難不成已經蓋棺定論?再者以這位前輩的年紀,顧島主隕落的時候他還不一定入沒入氣門,楊長老不覺得太草率了麽?”楊德成冷笑道:“莊賢侄,不過一點小恩小惠,你就被他蒙蔽了麽?沒準你們身陷昭陽城,就是他的陰謀!”一直作壁上觀的唐軫懶洋洋地開口道:“他進昭陽城是替我找東西的,救人不過順手,什麽陰謀陽謀的……有些人別太自作多情了。”楊正德驀地一迴頭,狠狠地瞪向唐軫:“你又是什麽人?”唐軫麵無表情地端詳了他片刻,開口道:“無名小卒,倒是這位楊長老,我見你印堂發黑,眉宇似有暗紅紋,像是心魔暗長,修行不易,我勸你少些事端,多注意養生吧。”楊德成:“你……”他剛說了一個字,那本就像個癆病鬼一樣的唐軫已經率先捂著胸口去一邊咳嗽了起來,旁邊六郎忙扶住他拍著他的後背,仿佛這身嬌體弱的修士下一刻便要被仗勢欺人的楊長老給嚇死了。卞旭皺起眉,說道:“德成,不要與小輩計較。”楊德成被迫收迴目光,臉上怨恨猶在,當即給身後玄武堂弟子遞了個眼神,頓時,有那會捧臭腳的弟子會意,替他出聲道:“堂主,弟子倒是知道一種方法,即便魔道中人隱蔽血氣也能辨別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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