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見。隻有玄珠溫柔地服侍他,陪著他,告訴他那不過是個夢,沒什麽好在意的。

    是的,不過是個夢,並不需要時常念著。直到今天,他看見被火焰覆蓋了大半的香取山,隱隱約約,竟從心底感到一種曾有過的恐懼。那並不是夢,他曾經經曆過這樣的大火,他甚至記起自己曾有過無比的絕望。

    心神不寧,從剛才開始他就心神不寧,茫然地在火海中徘徊。他是出來找覃川的,結果竟莫名其妙走上了東麵山頂的夜寐閣,四周安靜無比,隻有烈焰吞噬樹木出的劈啪聲,濃煙遮蔽了視線,他想自己是走錯方向了。

    轉身正要迴去,半空忽然傳來一聲銳利的鷹啼,緊跟著一隻巨鷹拍打著翅膀,自火海中鑽了出來,其如剛射出的箭矢,在半空打了個旋兒,安然停在不遠處。

    上麵跳下一個少女,一身紅衣,比火焰的顏色還要烈。明明是濃麗的烏紅衣,卻不見一絲俗豔,她看上去是那麽嬌柔清靈,明亮的雙眸裏甚至有著天真且嫵媚的笑意。

    左紫辰渾身沒來由地一陣顫抖,突然聽見自己心髒停止的聲音,像是一塊冰碎開一道縫,甚至出清脆的響聲。

    她的臉,她的笑,仿佛一把利劍戳入心底,覆蓋在記憶表層的冰塊瞬間被擊潰,密密麻麻數不清的畫麵急不可待要鑽入腦子裏,他甚至以為自己的腦門會因此裂開,急急退了一步,痛楚地捂住額頭。

    她似乎有些意外會在這裏見到他,淡淡一笑,低聲道:“這裏最高,對不對?好東西一般都放在最高的地方。”

    左紫辰不知從何處生出一種衝動,衝過去緊緊握住她的雙肩,顫聲道:“你……帝姬……”

    她對那兩個字的稱唿毫不驚訝,偏頭望著他身後遮蔽天空的濃煙,火光在漆黑的眸子裏跳躍,嫵媚裏多了一絲詭異。她的聲音很淺淡,沒有玄珠那種冰泉般的清冷透徹,倒像是一陣輕輕微風:“你認錯人了。”

    左紫辰沒聽清她的低語,他的頭顱幾乎要爆裂,痛得渾身抖。

    無論他願不願意,都無法抗拒被遺失了很久的迴憶迴歸的衝擊,一張張畫麵清晰地閃爍而過,裏麵的自己還是個青澀少年,雙目微冷,滿腹心事,不易親近。

    想起來了……

    想起在朝陽台上初見,她跳了一曲東風桃花,當時還是個十三歲的纖弱少女,半張臉藏在輕紗後,隻露出一雙明亮的眼,裏麵滿是天真的笑意。

    想起他還不知道她的

    身份,在朝陽台上等了一天一夜,終於等到她,鼓足勇氣要去勾搭,找了個無比蹩腳的借口:我好像在哪裏見過你,很熟悉。

    想起她主動擁抱他,還沒有成熟的身體,卻不顧一切要貼近他。兩個人靜靜擁抱著,坐在窗台上看朝陽,然後趁天沒亮沒人現,他再偷偷離開,省得被侍衛們覺。

    還想起……想起她充滿絕望而陰冷的怒意,厲聲罵他:無恥國賊!然後揮劍而上。他的雙眼,因此而瞎。

    想起了那麽多,想告訴她的話也有那麽多,可是他卻一個字也沒能說出來。眼前的人開始模糊變形,火焰濃煙也漸漸看不清了。左紫辰搖了搖頭,死死攥住她的袖子,低喃:“帝姬……”

    一語未了,人已經暈倒在地上。

    覃川收起手裏的銀針,麵無表情地轉身,絲毫不為所動。不知為何,突然想起很久之前玄珠哭得快暈過去的那次,那大約是她有生以來最失態的事情了,揪著她的襟口沒命的晃,自己差點被她揉成麵條。

    玄珠那時厲聲罵她:你這個殘忍無情冷血狠心的女人!你怎麽敢?!你怎麽下得了手?!

    覃川蹲下身子,靜靜看著左紫辰昏睡過去的臉龐,他的手還攥著她的袖子,怎樣也掰不開。她看了很久,忽然抬手將袖子撕下一幅,嘴唇微微翕動,似是想說點什麽,最後還是搖搖頭,什麽也沒說。

    她抬腳在地上看似雜亂無章的草叢裏連踢三下,夜寐閣的石門轟隆隆打開了,神器衝天的光輝與威儀風一般撲麵而來。玄珠沒有騙她,這裏才是山主堆放稀世神器的真正場所。萬寶閣和地下寶庫,不過是小打小鬧。如果不是龍王這次突然難,她還不知要等多久才能找到機會繞過嚴密的監視,來到夜寐閣前。

    覃川解下腰上的牛皮荷包,在手上掂了掂,毫不猶豫走進了石門中。

    **

    在冬天最寒冷的那一個月,白河龍王在香取山作亂未果,被山主吞下肚成了一頓美餐。香取山數百弟子和雜役死傷過半,被烈火燒毀的房屋也是過半。同一個月份,誰也沒現,夜寐閣最頂層那件封印了數百年的寶物不見了,同時一個小雜役就此離開香取山,再也沒迴來過。

    覃川的名字被記錄在死亡雜役名冊裏,趙管事領著其餘僥幸活下來的雜役們燒了些紙錢衣物給死者,隻有翠丫哭得最傷心,她再也見不到可親的川姐了。

    前傳(一)

    覃川在十三歲的時候,還不叫覃川。大燕

    國風俗,貴族女兒在十五歲及笄後才由父母血親賜字,這個字也就是名字了。所以那時候她還是被人叫帝姬,最多喚一聲“燕姬”。父皇母後,大哥一直到五哥,私下叫她燕燕。

    那時候,誰也不知道寶安帝會是大燕國最後一個皇帝,大燕精工巧匠眾多,國力強盛,周邊諸侯俱臣服,雖說到了寶安帝的時期,已有式微跡象,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沒有個幾十一百年,這國家不會那麽容易倒下。

    寶安帝與皇後成婚二十餘年,帝後伉儷情深,生了三子一女,後宮中雖有嬪妃眾多,於子息上卻緣分單薄,隻另有兩個庶出皇子。小帝姬是最小的嫡女,生得極好,脾氣也討喜,宮裏難免人人嬌寵。

    彼時大燕國民風開放,女子當做男子來養,習武習文,更以雅擅歌舞為榮。倘若有人家中女兒歌舞出眾,那是人人羨慕眼紅的事,與民風保守、女子不得拋頭露麵的西方諸國截然不同。

    帝姬自小就跟著兄長們一共讀書學武,又因為大燕皇族嫡親的血統與常人不同,長到十三歲就另有先生傳授罕見仙法。聽說原本大燕皇族極擅仙術,不過一代代這麽傳下來,成百上千年過去,難免會有遺漏,到了寶安帝這一代,隻剩個白紙通靈術能學了。

    那會兒帝姬剛滿十三歲,也剛剛和先生學習這種討厭的仙法,為了通過白紙媒介召喚靈獸,一天要在手指頭上紮幾十下,幾天下來,手指頭就沒一塊好皮膚了,碰一下都疼。

    正好前幾天聽皇後說,下個月姨母要帶著玄珠表姐入宮小住,帝姬更像吃了蒼蠅似的心裏不痛快。玄珠比她大兩歲,上個月剛滿十五,姨夫賜名玄珠,在這之前她和帝姬一樣沒有名字,當然,帝姬從來也不想知道她的名字。

    她自覺從沒得罪過玄珠,但她好像天生就看她不順眼,大事小事都要和她作對。聽說帝姬練字好看,她就特地描了簪花小楷,賣弄地到處給人看;聽說帝姬背了幾詩詞,她就索性把整本名家詞匯全背下來。這還隻是沒見麵的時候,等見了麵更不得了,帝姬說一她就非要說二,反正她在玄珠麵前好像全身都是錯,就是被她從頭到腳看不慣。

    早上先生交代的十張白紙變幻出十隻仙鶴的任務怎麽也做不好,滴血在上麵,不是跳出來青蛙就是變成一隻崴腳麻雀,帝姬心裏煩,索性把那些白紙全部丟在地上,一肚子惱火地去禦花園散心。

    剛好二皇子從宮外迴來了,見她氣唿唿地一個人坐在涼亭裏折白紙,阿滿在後麵苦著臉看她,他便笑吟吟地走過

    去摸摸帝姬的腦袋:“怎麽,被先生罰了?”

    帝姬素來最喜歡二哥,她雖有五個哥哥,但老大穩重,老三陰沉,老四老五都是庶出,不敢和她過於親近,唯有這個二哥性子開朗愛玩,從小就愛以“體察民情”為由出宮玩耍,每次迴來還給她帶許多有趣的玩意,一見到他帝姬眼睛就亮了。

    “也沒什麽,就是聽說玄珠要來,心裏煩,怎麽也喚不出仙鶴。”她把折好的白紙撕成許多小條,從指尖的傷口裏擠出一滴血塗在上麵,“碰”一聲,那條白紙變成了呆頭呆腦的烏龜,在桌上爬啊爬。她惱羞成怒,直接把烏龜丟進池塘裏去。

    二皇子哈哈大笑:“少來,拿玄珠當什麽借口。不行就是不行,老實承認吧!”

    他見帝姬愁眉不展,不由微微一笑,從懷裏神秘兮兮地取出兩幅畫軸放在桌上:“看你這麽生氣,二哥給你看個好東西。你在外麵就算花上一千兩黃金,也未必賣的到其中一幅。”

    帝姬登時大為好奇,見他這麽神秘,還以為是春宮圖,臉紅心跳地展開來,那畫上卻隻是一枝寒梅,花瓣嫣紅,梅枝筆法瀟灑風流且不失勁道。

    她撇撇嘴:“畫得是很好,但也不值千兩黃金吧?”

    話剛說完,忽覺寒風習習撲麵而來,本來春光明媚的涼亭裏竟仿佛下起了小雪,一枝紅梅綻放在白雪中,亭亭玉立,傲霜欺雪,居然像真的一樣。

    帝姬倒抽一口氣,趕緊揉揉眼睛,那枝紅梅還在,嬌嫩的花瓣甚至隨風瑟瑟搖晃。她忍不住伸手去摸,卻摸了個空——原來是個幻覺。

    二皇子得意洋洋地把畫軸卷起,諸般幻象頓時消失,他說:“怎樣?值不值千兩黃金?”

    帝姬怔怔點頭,趕緊問:“你在哪裏弄的?誰畫的?”

    “前幾天我出宮,在路邊見到個畫攤,周圍圍了許多人大唿小叫,忍不住好奇去看一眼,原來是有人當場作畫。此人名叫公子齊,在民間已是名聲顯赫,隻是脾氣古怪,聲稱隻作畫不賣畫,這兩幅倒是我磨了好幾天,借來玩賞的。過幾天還得還迴去。”

    帝姬趕緊展開另一幅畫軸,這次紙上卻沒有花鳥魚蟲,而是花了一座華美宮殿,殿前有十幾名美豔舞姬懷抱金琵琶舞蹈。漸漸地,那些舞姬仿佛出現在了眼前,身姿輕盈嫵媚,纖腰款擺,反彈琵琶之態妖嬈無比,雖然沒有樂聲難免美中不足,但無論是誰見到這些美妙的動作,都會禁不住讚歎窒息。

    二皇子笑道:“此人年

    紀輕輕,雖有驚世之才,卻狂妄的很。自稱生平得意事,樂律排第一,作畫隻是第三,仙術更是排到第四去了。因他作了半闕東風桃花曲,感慨天下舞姬皆無天份能跳出來,索性畫在畫裏,剩下那半闕至今不肯作,聲稱天下無人值得他作完一闕東風桃花。這可真是狂妄之極了。”

    帝姬看得入神,隨口接到:“樂律第一,作畫第三,那第二得意是什麽?”

    二皇子卻有些為難,支吾道:“也沒什麽好說的……一個鄉野狂人罷了。”

    原來公子齊的原話是,生平得意有四件事。第一為樂律,能引出鳳凰和歌,白鶴同舞;第三是作畫,尚可以假亂真。第四是仙術,聊以自保而已。那第二卻是風流多情,天下間再冷漠再固執的女子,他也有本事叫她們臉紅心跳再微笑,是個在女人堆裏如魚得水的人物。

    這種話當然不好讓小帝姬聽見,他隻能隨便應付過去。

    帝姬也沒在意,隻等那些舞姬跳完一曲,才慢慢把畫軸卷起,沉吟半晌,忽然抬頭笑道:“他真說世上無人能跳完一曲東風桃花?”

    二皇子逗她:“怎麽?難不成我的小妹妹想挑戰一番?”

    帝姬把下巴揚起,傲然道:“二哥你出宮告訴他,叫他快把東風桃花曲作完,馬上就有人能跳了!”

    二皇子笑道:“你不是真的要跳吧?萬一出了醜,二哥可不幫你,叫外麵的平民笑話你一輩子。”

    “我敢說,就肯定敢跳完。”帝姬淺淺一笑,腮邊露出兩個梨渦來。

    那邊二皇子再次出宮找公子齊,這邊朝堂上卻生一件大事,左相做了二十多年的大燕丞相,前幾日突然上了折子,說自己年老體衰舊病纏綿,不能再報效君王,故而請求辭官。折子一上,滿朝嘩然。左相為官多年,官場陣營更是盤根錯節,複雜得說也說不清,他一點預兆也沒有突然說辭官,其中牽扯範圍之深之廣,簡直難以想象。

    寶安帝勸慰數次未果,也是憂心忡忡。近來大燕國周邊並不平靜,西北大國天原國一直蠢蠢欲動,五年前吞並了西北周邊數個小國,兩年前更是大舉兵西方四個國力尚算強盛的國家,也不知用了什麽奇兵妙計,短短兩年就滅了四國,疆土歸入自己版圖。

    天原國最近又頻頻騷擾大燕邊境,雖然還隻是小打小鬧,但倘若有朝一日強兵降臨,難免舉國戰亂,這種時候,左相居然要辭官,等於砍了寶安帝一隻臂膀,他怎能不煩惱。

    朝堂上的事情

    ,帝姬還不懂,她那時候還是個天真爛漫的小姑娘,隻是見父皇近來愁眉不展,便想著法子要逗他笑一笑。剛好半月後,二皇子又迴來了,這次帶來了完整的東風桃花曲譜。

    “事先說清楚,你要跳不出來,二哥可真沒辦法幫你。”二皇子苦笑,“那公子齊答應得倒是很爽快,不過他說曲子給你了,你能跳出來,他便願意傾盡畢生功力,畫兩幅最好的畫送你。你要是跳不出來,就別怪他在外麵幫你宣揚自不量力的壞名聲。”

    帝姬低頭仔細研究曲譜,毫不在意地笑:“那就等著他送我兩幅畫吧!”

    前傳(二)

    玄珠和姨母秋華夫人在皇後壽辰前三天來到了大燕皇宮。這位秋華夫人聽說出嫁前還是個溫婉女子,身為大燕望族之長女,滿心以為父母會安排她嫁入後宮,做一國之母。誰想寶安帝一心戀著她妹妹,直接提親到家裏來了。於是妹妹先出嫁做了皇後,這個姐姐隻得黯然神傷地嫁入諸侯國,成了個夫人。

    自此之後性格大變,看什麽都不順眼,聽說帝姬要在皇後壽辰的時候獻舞朝陽台,她不陰不陽地說了一句:“不愧是皇族嫡女,與那些小家子氣的作風就是不同,居然要當眾獻舞,外麵的百姓們看了不知會說什麽。”

    帝姬和討厭玄珠一樣討厭這個姨母,索性隨便找個借口開溜。皇後出於皇家禮儀,非要她帶著玄珠一起說話,其過程簡直苦不堪言。玄珠見她無聊地撕白紙練習通靈之術,又是滿臉不屑:“我還以為大燕嫡親皇族的仙術是什麽厲害的東西,原來不過是小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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