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溫可原給我打電話是在早上八點,他的聲音聽起來非常疲憊,他說火車晚點了將近一個小時才到站。我昨晚沒睡好,這一刻困得眼睛都睜不開,我讓他直接坐車到鎮上,然後到旅社來找我。

    掛完電話我很快又睡著了,直到他來敲門。他一看見我就把我摟在懷裏,本來想好了埋怨他突然消失的話不知怎的又全都咽迴去了,這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迴來了,他此刻就在我的身邊。我們就這樣緊緊擁抱著,感受著彼此的心跳和那份思念。

    許久,他鬆開我,他說坐了這麽久的火車都沒怎麽吃東西,一下車就急著想見我,快餓壞了。

    我在洗臉的時候想起了昨天和尚的事情,我問他:“你上樓的時候樓下的門是開著的嗎?”

    “開的啊,不然我怎麽進來的。”

    “那些和尚呢?”

    “什麽和尚?”

    “你來的時候沒看到路上有一堆和尚嗎?”

    我的話讓他覺得莫名其妙,他說:“沒有啊,為什麽會有和尚?而且還有一堆?”

    我走到窗戶邊看,那些和尚已經不在了,鎮上又恢複了一片寧靜。我說:“昨天這裏來了好多的和尚,全都坐在路上,還敲鑼打鼓,一直鬧到很晚,我以為他們到現在還沒走。”

    溫可原聽得一臉茫然:“和尚?敲鑼打鼓?什麽意思?”

    我帶他下樓:“是啊,我也不清楚,說是討債,你沒有親眼看到,你不會想到那種場麵的,化緣也不象是化緣,那些和尚念的也不象經文,象某個邪教的咒語。”

    “咒語?”

    “我是這麽覺得的,幾年沒迴來,這裏好多事情都變了,我也搞不懂。”

    退房的時候,老板娘看了看溫可原,又看看我,然後她問我:“今天不住了?”

    “嗯,我得迴去看我媽。”

    “哦,昨晚是不是沒睡好?沒吵到你吧?”

    我笑笑:“沒有,後來他們是怎麽走的?”

    她說:“還不是拿到了東西才肯走,這些瘟神。”

    “哦……,阿姨,你知道從這裏去臥嶺村在哪坐車嗎?”

    她說:“沒車的,除非有拉木炭的車,一般我們要去都是走路去的。”

    “不會吧?走路去?那有多遠?”

    “不算遠,30裏路左右吧。”

    我不禁皺起了眉頭,30裏路還不算遠?我看了看溫可原,他聳肩,不置可否的笑了一下。謝過老板娘之後我跟溫可原去吃稀飯,饅頭,什麽菜也沒有,隻有一些冰冷的蘿卜幹,我想到等下還要走30裏路就沒什麽胃口,隻吃了半碗稀飯,溫可原卻連續吃了三碗,看來他的確是餓壞了。當他再叫一個饅頭的時候,我微笑的看著他,這樣英俊的一個男人,他怎麽就跟著我跑到這兒來了呢?我曾經在這裏住過,現在都有點受不了這裏的生活,然而溫可原卻顯得十分開心。三個月沒見,他好象消瘦了一點,頭發剃得很短。我天生就對剃著平頭的男人有一種莫名的親切感,這跟我喜歡他可能也有一點關係。他圍一條黑白相間的圍巾,顯得特別幹淨和清爽。我貪婪的看著他吃飯的樣子,他抬頭看我,眼裏的溫柔沒有任何掩飾的流露出來:“幹嘛這樣看我?我是不是特能吃?我真的餓了。”

    “可原。”

    “嗯?”

    “你為什麽突然決定來這裏?”

    “因為你在這裏!”

    我問:“那你不工作了嗎?”

    他沒迴答我的話,而是說:“這個世界上有兩種人,一種是可以愛很多人,還有一種是窮其一生隻會愛一個人,而我屬於後者,我什麽都沒想,我隻知道自己要見你。”

    “我沒想到你會來,真的沒想到。”

    他放下筷子,擦了一下嘴:“是不是很意外?”

    “是,很意外。”

    他湊過來吻了一下我的唇:“意外的還在後麵呢。”

    “什麽?”

    “沒什麽,走啦。”他一把將我拉了起來。

    我帶溫可原去七婆家,七婆一看見我們就很開心,直誇溫可原長得好,還交代他要對我好,我笑著不說話,溫可原則一邊點頭一邊朝我做鬼臉。我問七婆從這裏去臥嶺村真的必須走路去嗎,她說前天還有車去拉炭呢,這幾天可能就沒這麽快有車了。我想30裏路至少也要走好幾個小時,現在不走到那邊隻怕要天黑了,於是我站起來準備走,溫可原說讓我等一下就出去了,我以為他是去找廁所,我又繼續坐下來跟七婆聊天。我問她:“我媽他們幹嘛要搬到臥嶺村去呢?那地方肯定很窮。”

    “我也不知道,你桂叔可能有什麽親戚在那吧,我年輕的時候去過那裏一趟,是去相親的,小夥子人長得倒算可以,就是家裏太窮了,你不知道,那地方原來更窮,沒有電燈,連煤油燈都點不起,也沒有商店,買包衛生紙都要跑30裏路,那時候沒修路,都是走山路的,晴天還好,一碰到下雨根本都出不了門。我那時年輕,我倒是無所謂,隻要小夥子人好就可以,但是我媽不肯,我後來就再沒去過了。”

    “現在那地方還那麽窮嗎?”我記得以前沒聽繼父說過他有那裏的親戚。

    “現在政策好了,沒那麽窮了,至少修了路,通了電。”

    我跟七婆聊著聊著,半個小時過去了,溫可原還沒迴來,上趟廁所也不至於這麽久吧。於是我給他打電話,他說馬上就好,那邊好象還有幾個男人在說話,我不知道他在搞什麽。

    “七月,你多大了?”

    “24了。”

    “該結婚了吧?我象你這麽大你梅姨都7歲了。”

    我笑著說:“現在跟以前不一樣了。”

    “他是做什麽的?”

    我知道七婆指的是溫可原,可我要訂婚的人是啟凡,我說:“醫生。”

    “醫生好啊,吃國家飯。”

    我又想到了昨晚的和尚,我問她:“七婆,昨天怎麽來了那麽多和尚?他們經常來嗎?”

    七婆剛準備說話,就聽見外麵有摩托車的聲音,“七月!”溫可原在叫我。我趕緊跑出去看,他正坐在一輛三輪摩托車上衝我笑。

    我驚喜的問:“從哪裏來的?”

    “秘密。”他得意得象個孩子。

    我斜了他一眼:“不會是偷來的吧?”

    “笑話,堂堂一大老爺們,豈能幹那種偷雞摸狗的事,何況是輛車,你以為那麽好偷?上來吧,寶貝。”

    我歪著腦袋看他:“我還是不放心,不會剛騎出去就被人追吧?”

    他露出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相信我好不好?我都已經騎過來了,我知道30裏路你走不動的,我也不舍得你走啊。”

    我白了他一眼,心裏一陣感動,我坐在他旁邊的位子上跟七婆說再見,七婆叮囑我們路上小心,溫可原輕鬆的吹著口哨將車掉了個頭,飛馳而去,惹得鎮上一些人都用一種羨慕的眼光看我們。說實話,在這裏騎一輛這樣的三輪摩托車確實是件值得炫耀的事,盡管車不是很新,而且馬達還很響。

    剛要離開鎮上,我跟溫可原說應該買點東西帶迴去,現在有車比較方便,他笑著說都幫我想好了,我這才注意到他的座位後麵綁著一個大紙箱,我朝他溫柔的笑了一下,為他的體貼感到幸福。

    他佯裝大叫:“千萬別在這個時候給我放電,我在騎車,安全要緊,別讓我興奮。”說完又開心的笑起來。

    2

    路不太好,所以溫可原騎得不是特別快,我看見他的臉都被凍青了,我的前麵有東西擋著,沒那麽冷。我心疼的對他說:“太冷了,可原,你把圍巾往上麵拉一點,遮住鼻子跟嘴就不會那麽冷的。”雖然沒有下雪,還有陽光,但是空氣很冷,尤其是騎車,風刮在臉上就象刀割般疼痛。

    “沒事的,可能不遠了,有你在身邊我不覺得冷。”

    我把手從口袋裏拿出來去摸他的手,他的手就象冰塊一樣。我心裏感慨萬千,他好好的何苦跑來這裏跟我受罪呢?

    他象是看懂了我的心思一般,他說:“七月,我剛剛一直在想,如果我沒來,你一個人,你今天要怎樣走30裏路去臥嶺村。我真的不敢想。”

    我的心裏一片潮濕!

    遠遠的我看見一個女人抱著個孩子走在前麵,聽到車的聲音,她激動的迴頭,可能看到是我們,她伸出去一半的手又收了迴去。溫可原騎著車從她身邊飛馳而過,揚起一層的塵土讓她捂住了臉。我說:“我們帶她吧,一個人抱個孩子挺難走的。”

    “能坐得下麽?”溫可原雖然這樣問,車速卻明顯減了下來。

    “跟我擠吧,還更暖和一點。”

    “那前麵如果還碰到老頭子老太婆呢?跟誰擠?”

    “行了,迴去帶她。”

    當車停在那個女人麵前時,她用不可思議的眼光看我們。溫可原問她:“是去臥嶺村嗎?”

    她沒反應過來,楞在那裏,看她的表情,仿佛我跟溫可原是外星人一樣。溫可原又問了她一遍她才惶恐的點點頭,雙手緊緊地抱住孩子。

    溫可原說:“上來吧,我們也是去臥嶺村,我老婆心腸好,看你抱著孩子難走。”

    “討厭。”我白了溫可原一眼對依然楞在那裏的女人說:“沒事的,上來吧,反正是順路,跟我擠著坐吧。”說完我往旁邊挪了挪。

    當她明白過來我們是真的要帶她,她咿咿呀呀的又是點頭又是鞠躬,感謝的動作過於隆重,一張臉憋得通紅,是個啞巴。我幫她接過孩子,然後扶她坐上來,她的身體在微微發抖。那孩子很乖,在我手裏一點都不認生,胖嘟嘟的小嘴衝著我直笑,我忍不住在他臉上親了一下。女人穿一件黑舊的棉襖,圍一條綠色的圍巾,頭發淩亂的紮在後麵,看起來年齡也不大,頂多23歲。我問她認識劉春秀嗎,她連連點頭,兩隻手很不自然的放在腿上搓著,我告訴她我是劉春秀的女兒,她瞪大了眼睛用手比劃了半天,我也沒看懂是什麽意思,於是我幹脆不跟她說話逗孩子玩。

    大約20分鍾以後就到了,我們的到來惹得許多的人出來看,就象看馬戲團的猴子,有一群孩子跟在車後麵跑。我們順著啞巴指的方向找到了母親的家,我坐在車上一時驚呆了,忘了下車。那是一間用土砌起來破舊不堪的房子,房頂上堆著草,屋子裏沒什麽光線,看起來黑唿唿的。

    我的母親就住在這裏!

    從裏麵走出來一個猥瑣的男人,他半躬著身子,穿一件灰色的破棉襖,滿臉都是胡須。他看看我,然後很用力地揉了揉眼睛,再看我,他不確信的叫我:“七……月……”

    我懷疑的看著他,慢慢的從車上下來,這個曾經粗暴的占有過我身體的男人,怎麽會變成這樣?

    我咬著嘴唇半天才從喉嚨裏擠出一句話:“我迴來了。”

    也隨著這句話,我對他的恨,在頃刻間化為烏有。

    他突然蹲下身子捂住臉哭了起來,那哭聲裏帶著蒼涼和懺悔。

    我走過去輕聲問他:“我媽呢?”

    他抹了一把眼淚,不敢抬頭看我:“在屋裏躺著。”

    許多孩子還擠在門口,我聽見繼父對他們吼:“滾!快滾!有什麽好看的!”

    我拖著沉重的腿向屋裏走去,我的心髒痛得窒息,門沒有關嚴,輕輕一推就“吱呀”一聲開了。

    我的母親。我深愛的女子,曾經那麽美麗的女人,她正閉著眼睛蓬頭散發的半躺在床上,沒有任何生機。她的美麗已經不複存在了,她的臉上隻有蒼老和憔悴。我慢慢走過去在她床邊坐了下來,她虛弱的睜開眼睛看我,隻看了一眼就閉上了,再次睜開的時候,她的眼裏閃出一絲希望的光,她張了張幹燥得裂開口子的嘴,卻沒發出半點聲音,眼淚順著她的眼角往外淌。我叫她:“媽。”

    “七……月……”

    “媽——”我控製不住的哭了出來。

    “七月,我的孩子啊!”撲進母親懷裏的時候,我終於聽見她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哭喊。仿佛多年的積鬱都在這一刻爆發。

    3

    “我寄給你們的錢收到了嗎?”

    “上午匯款單收到了,我還沒去拿。”繼父站在那裏低著頭抽煙,象個做錯事的孩子。

    “為什麽不去拿?”

    “我想……想等明天再去拿的。”

    我想了一下對溫可原說:“你再跑一趟鎮上吧,帶桂叔去把錢拿出來,順便買幾床被子,買些菜,再買幾隻雞迴來,我媽身體太虛了。”

    “不用了,七月……”隨之而來的是母親劇烈的咳嗽,我用手拍她的後背,她眼淚都咳出來了。

    我要拿錢給溫可原,他不肯要,他說他有錢。我又叫住繼父:“你把錢拿出來後先放好別用,我身上還有錢。”他沒說話,隻是一個勁的點頭。

    他們走後,我找了些幹柴跟木炭放在火盆裏,在母親床邊燒了一盆火。我從包裏拿出一件來之前買的咖啡色純毛大衣給母親披上,衣服是啟凡跟我一起去買時他挑的。我靠過去幫母親梳頭發,她不知多久沒洗過頭了,上麵有一層油膩,發出一股酸酸的味道,我不禁心裏難受起來:“媽,等他們迴來燒水給你洗頭洗澡,好不好?”

    “我這樣是不是很髒?”

    我強忍住又要落下來的眼淚,我說:“不髒,洗一下總會舒服一點的。”

    “七月,你恨我們嗎?”

    我不說話,蹲下去用手撥弄著木炭。

    “我知道你心裏是恨我們的,你跟你爸一樣,什麽事都放在心裏不說,當年是我把你逼得走投無路,我很沒用,我對不起你,也對不起你爸爸,我以為你再也不會迴來了,前幾天聽說你要迴來了,我以為是在做夢,我沒臉見你,我不知道能為你做什麽,我……我有時候想,倒不如就這樣去了,再也沒有牽掛,一了百了……”說著說著,母親的眼淚又流出來。

    我坐過去幫她擦眼淚,然後握著她的手,說:“媽,別說這些了,好嗎?都已經過去這麽多年了,你身體不好我早該迴來看你的,你什麽也別想,先把身體養好再說。”

    她用顫抖的手撫摸我的臉:“七月,你真的長大了。”

    屋裏開始暖和起來,可母親的臉依然蒼白得沒有半點血色。

    “七月,我是不是老了很多?”

    “是你自己選擇……”我意識到我的話有點重,於是停住不往下說。

    她深深地歎了一口氣:“是啊,這是我的命,我已經這副樣子了,現在看到你好好的,我也就再沒別的遺憾了,真的。”她的聲音裏充滿了淡淡的絕望。

    “媽,我帶你走吧,我們離開這兒。”

    “我不會走的。”

    “為什麽?”我環顧了一下四周,這麽一個破地方有什麽值得她留戀的?

    她平靜的說著:“自從跟了你桂叔以後,我就認了,你不會明白的。”

    “我是不明白,可是我知道他什麽都沒給過你,連房子都被燒……”我情緒有些激動,脫口而出。

    “他都告訴你了?”

    我說:“不是,是七婆跟我說的,是他自己……放的火嗎?”

    母親沒有迴答我,開始沉默著,我擔心是我的話傷到了她,房子被火燒了對她的打擊應該很大。我剛想轉個話題,她卻冒出一句讓我震驚的話,她說:“是我放的火。”

    “你放的火?”我吃驚不小。

    “是的,我恨他!恨透了他!孩子死了以後,我想讓他一無所有,我想讓他痛苦一輩子,所以我放了那把火,我燒毀了他的一切,也燒毀了他的自尊,他在一夜之間就老了,可是,就在他放我走的那一刻,我突然覺得離不開他,七月,我是不是瘋了?”

    “我不知道,你們的事我搞不懂。”我打了一個冷戰。她是瘋了,因為恨一個人把房子燒了,結果把自己也搞得無家可歸。不過在愛如果變成恨的話,女人往往是最可怕的動物,會做出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母親也是女人,這點我想一想也就能夠理解了。

    “聽你桂叔說你要結婚了,是嗎?”

    “不是結婚,是訂婚。”一想到啟凡,我的心裏暖烘烘的。

    母親露出欣慰的神情:“那也快了,你一成家,我的心就可以放下了,看得出來他對你挺好的,人也長得不錯,是個好孩子。”

    “媽——”看來母親誤會是溫可原了,我不知道怎麽跟她解釋,我跟溫可原一起迴家,卻要告訴母親我是要跟另外一個男人訂婚,我不知道她會怎麽想。

    母親以為我是不好意思:“傻丫頭,這有什麽?女人終歸是要給自己找個歸宿的,媽看到他對你好,是為你高興呢。”

    我幹脆不說話了。

    “你長得越來越象你爸了,人家都說女孩象爸爸命好。”

    我可從來沒覺得自己象他。

    “你走了這麽多年迴去看過他們嗎?”

    “沒有,但是寫過信。”我不忍心把信被退迴來的事告訴母親,她身體這麽不好。

    “他們還好嗎?”

    “嗯,還好。”我言不由衷,我一樣失去了他們的消息。

    “我最近常常想起他們,特別是憶南,他跟你是同時出生的,可是這孩子脾氣有點怪,不象我也不象你爸,從小就不愛說話,記得他小時候調皮,我跟你爸打過他,他從來沒哭過,我沒見他掉過眼淚,對誰都那麽冷,又特別早熟,其實啊,我最不放心的就是憶南了……他結婚了嗎?”

    “好象……還沒有。”我腦子裏馬上浮現出他跟繼母在床上的那一幕,現在想起來,心裏很痛。

    “我這幾天不知怎的,老是夢到你爸爸,夢到他被人追殺,全身都是血,他倒在那裏往我麵前爬,叫我救他,我不知道怎麽救,急得直哭……”她又開始咳嗽,身體蜷成一團不停地顫抖。

    過了好一會兒,她止住咳嗽接著說:“我這身體越來越不行了,呃,我剛說到哪兒了?人老了,記性也差了。”

    “你說你夢到我爸了。”我看著她頭上依稀可見的白發,她真的是老了。

    “對了,然後我夢到他被裝在一個很大很黑的箱子裏,他跟我說,他什麽也看不見,他說他很害怕,很冷。我被這些夢嚇得要命,幾天都睡不好覺,我總擔心他是不是出了什麽事,現在聽你說他們挺好,我也就放心了。”母親說這些話的時候,臉上出奇的平靜,她的眼睛失神的盯著空氣中某個毫無意義的焦點。

    我咬了咬牙,終於忍不住告訴她:“媽,其實……”

    一陣摩托車的馬達聲打斷了我的話,他們迴來了。

    飯桌上的氣氛顯得沉悶。

    首先是繼父,他低著頭沉默的往嘴裏扒飯,他自己做了一桌子的菜,卻很少把筷子伸向菜碗,他也許是很難平靜的麵對我的出現,還帶了溫可原迴來。我用餘光看他幹燥、瘦黑的手指,想到它曾經無數次撫摸過我的身體,我的胃裏麵一陣難受。

    然後是溫可原,他也沉默不語,顯得有點拘謹,可能是第一次跟我媽和繼父同一桌吃飯,而且又是在這樣一個如此貧困和偏僻的農村,任誰也不會心情好到哪裏去。

    母親沒有下床,身體不好的緣故,吃了一小半碗飯,喝了一點雞湯就算吃好了。

    這時,就聽見外麵有一個女人在叫喊的聲音,由遠而近,然後又慢慢遠去。她喊著:“柱子,快迴來呀,迴來吃飯了,各路的神仙行行好,放他迴來吃飯了……”

    “她在幹什麽?”溫可原問繼父。

    繼父已經吃好了,他幹咳了兩聲,點了一根煙,慢悠悠的說:“在叫夜飯呢。”

    “叫夜飯?”

    母親接過來說:“是啊,通常誰家的孩子生病了,大人一到吃晚飯的時候就沿著他白天玩過的地方叫,一邊叫一邊在路上灑米,說是被哪路的鬼把魂魄給招去了,這樣一叫,把魂魄收迴來孩子的病就好了。”

    溫可原問:“為什麽病了不看醫生反而叫夜飯呢?”

    “這地方太窮了,不是病的不行了誰舍得看醫生啊。”

    “叫夜飯孩子的病能好?”

    母親說:“能好的,我以前也幫七月叫過夜飯呢,這孩子從小身體就不怎麽好。”

    我說:“我怎麽不記得?”

    “你那時還小,你當然不記得了。”

    外麵那女人的喊聲依然從遠處飄進耳朵裏,在這寂靜的山村聽了讓人覺得陰森森的。

    “聽說你是個醫生?”

    母親冷不防問出一句話把我跟溫可原同時嚇了一跳,我們相對著看了一下。溫可原很勉強的笑著說:“呃……是的。”

    “父母都在做什麽呢?”

    溫可原的臉色有點難看起來,他看著我,我聳聳肩,沒打算幫他的意思,他隻得陪著笑臉認真迴答母親的話:“他們還在工作。”

    “你家就你一個兒子嗎?”母親象在查戶口,她的女兒要嫁人了,而且嫁到那麽遠,所以她不能馬虎,可是她卻不知道自己搞錯對象了。

    我要幫繼父收拾碗筷,他不讓,他說水太涼了,我讓他燒水給母親洗澡。

    溫可原還在這邊小心的迴答著:“對,家裏就我一個孩子。”

    我暗暗慶幸在寫給母親的信裏沒有提到安依雲。

    “我把七月交給你了,你幫我好好照顧她,她還小,不懂事,你要多讓著她一點。”

    “阿姨放心,我一定會好好疼七月的。”溫可原抓住我的手放在他的手心裏。

    “那我就放心了,你們訂婚我一定會去的。”

    “訂婚?”溫可原莫名其妙。

    我慌忙打斷:“媽,別再說了,人家第一次來會被你嚇到的,我們要是訂婚的話一定會接你去的,現在不是還早嗎?你剛剛都還說我小的。”

    正巧繼父走過來說:“沒水了,今天一忙忘了去提水,隻夠大家洗臉的。”

    母親說:“那算了,明天再洗吧,洗臉的水燒了沒?”

    “燒了。”

    我說:“那怎麽行?這樣吧,你把燒好的水給我媽擦擦身子也舒服點,我跟可原去提水。”

    繼父說:“那我去提吧。”

    溫可原說:“還是我跟七月去吧,你告訴我們在哪提就行了。”

    然後繼父拿了桶出來,指著外麵那條小路說,一直往前走,在那間茅屋旁邊就是了,還問要不要帶手電筒,我說不用,有月亮,能看得見。

    “你媽剛剛說什麽訂婚?”溫可原還記著這事,一走出門就問我。

    “不是啦,她現在身體不好,我想給她點安慰。”

    “哦,你不是真的要跟安啟凡訂婚吧?”

    “沒有。”我心虛的迴答著,但願上帝沒聽到我的話。

    快要到井邊的時候,我看見一個人影從旁邊的茅屋裏走出來,他看見我們似乎楞了一下,馬上低著頭從旁邊走過去,腳步匆忙。我借著月光看,是個光頭。

    溫可原問:“那間不是廁所吧?”

    我想起了那天在鎮上看到的和尚,我喃喃自語:“好象是個和尚。”

    “光頭也不一定就是和尚嘛。”

    把水提上來的時候,溫可原小聲的說:“要不要進去看看?裏麵肯定還有一個人。”

    “不會吧?跟和尚偷情?”

    “都說了不一定就是和尚,即使是,也沒什麽好奇怪的。”

    “算了,管別人那麽多幹嘛。”

    我忍不住直往那間茅屋看,是誰會跟和尚偷情呢?這和尚是哪裏來的?是那天我見到的八個和尚其中的一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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