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故人(六上)夏日的雨素是來得急,去得也快不知不覺間烏雲散去,萬道金色陽光從天而落,透過窗紗,篩出一地竹影依稀掩映之間,蕩漾著的是幾聲蛙鳴,平平仄仄地,仿佛某曲樂章的餘韻


    旭子慢慢地從床上支撐起身,眯縫著眼睛向窗台邊看睫毛將日光濾去大半後,小窗下的人影顯得亦幻亦真她梳頭發的動作很柔,仿佛生怕驚動了此刻的靜謐在烏黑的長發下,是纖細卻不柔弱的腰肢旭子衡量過,比十指交扣略粗,悸動時帶著生命的活力


    “你也醒了?”窗邊的人迴過頭,帶著幾分鼻音輕問她站起身,試圖走過來侍奉李旭穿衣,兩腳剛剛挪動,有股酸酸軟軟同時帶著幾分痛的感覺立刻傳遍了全身那是種美妙的痛,濃烈時好似醇酒第一次品嚐其中滋味的人難免有些敏感,被刺激得雙眉輕輕匯聚皺成團,鼻孔中發出的呻吟動人心魄


    “我自己來!”李旭笑著翻身坐起,從窗邊的木架上取下自己的衣服他臉上胡子很密,但一笑起來立刻充滿陽光如果不知道其底細的人,根本猜不到他是個身經數十戰,兩手染滿血的悍將


    “那怎麽行,你,你畢竟是老爺!”石嵐連忙拒絕,唯恐被人責怪自己伺候不周旭子卻不肯等她恢複體力,笑著將所有絆絛自己係好踢著雙家居的布鞋走到窗子邊落坐,繼續看對方整理如雲長發


    石嵐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低下頭,兩手的動作不斷加快“有什麽好看,沒看過女孩子梳頭麽?”一邊忙碌,她一邊微嗔不知不覺間,紅霞又飛了滿臉


    “沒,的確沒這麽近距離看過!我家沒有姐妹,沒人梳給我看!”李旭搔搔頭皮,老老實實地迴答


    後半句解釋令人啞然失笑,石嵐抿起嘴,盡量不讓自己失禮自己倒是曾經有一個哥哥,可誰家女子會梳頭給親兄弟看?想到死去的親人,她的心瞬間被震針了一下,笑容卻依舊燦爛如霞,“難道沒有其他女子在你麵前梳頭麽?你這麽大的官?少年得意?”


    “長大後,我一直呆在軍中!”李旭的迴答言簡意賅至於從哪天起算長大呢,他亦說不清楚總覺得自己已經是個大人了,特別是經過剛才那番瘋狂之後


    男人有了女人後,才會長大這句話也許真的有點道理,至少,旭子感覺到自己的思路比先前清醒包括女孩子的心思,原來從來看不清,現在卻依稀能捕捉得到就像眼前的石嵐,她的很多話剛一出口,旭子已經明白其中本意


    “你在家時沒買過丫頭麽?不是像我這樣粗手笨腳的,而是,而是……”她想問一問旭子有沒有通房丫頭,卻無端害起了羞,終究說不出通房二字下午的風雨中的餘味尚在,她不知道男人這樣算不算花叢老手,但生命中最美好的東西跟陌生人分享,終是不如自己藏起來慢慢品味得好雖然她知道這種想法有些奢侈,傳說中大戶人家的男孩子十四歲後就有專人疊被鋪床的,眼前人不到二十歲即封伯,恐怕家中早有十幾個姐妹伺候著


    “我家很窮,勉強吃飽飯而已,怎可能買什麽丫鬟!”李旭的迴答永遠出人意料


    “你這樣子的人家算勉強吃飽飯,那我們鄉間百姓過的是什麽日子?”石嵐以為旭子是故意在敷衍,瞪起眼睛來追問


    她一會輕嗔,一會薄怒,笑語盈盈之間別具一種嫵媚旭子已經有一年多沒跟女孩子相處,頭腦雖然清醒,心中定力卻不甚嘉,不知不覺間手又伸了過去,輕輕地撫摸在對方的臉上,動作極其細微,極其抒緩,好像唯恐多用半分力,便那張如花笑臉碰破了


    “算了,你不說,就當我未曾問!”石嵐又誤解了李旭的意思,以為對方是在轉移自己的注意力,把手捂在旭子手背上,歎息著道


    “無論他家中有多少姐妹,畢竟此刻的溫暖就是我一個”她在心中如是告訴自己,“既然攀附高枝,就得忍受其中代價,況且,我亦不可能與他天長地久!”


    還繼續利用這個有些淳樸的少年人麽?她不知道,隻覺得這一刻的溫暖好生令人留戀,如果沒有過去發生的那些事情,真令人想於其中迷醉一輩子


    “我家的確很窮啊,當年為了逃避兵役,差點躲到塞外去現在這些東西,都是靠戰場上拚命換迴來,包括這身功名!”旭子感受到了石嵐輕輕吐出來的歎息,幽幽地補充


    “你真的和徐茂功一道出過塞?”石嵐的眼神瞬間亮了一下,追問出於女性的本能,她想知道眼前男人過去所有的事情包括他的家,他的父母親人,他的人生經曆況且,很多問題她的確應該有所了解


    “當年皇上征兵,我家就我一個獨子,舍不得被官府征了去又沒錢上下打點,所以就收拾了些雜貨,借著做生意的幌子到塞外逃難當時湊了一個商隊,領頭的就是孫安祖,我叫他九叔,人很好,對我也很照顧那支隊伍中多是些四、五十歲的老人,唯一與我年齡相仿的就是徐茂功!”旭子從對方臉上收迴手掌,以一種極其平緩的語調迴答


    如果在下午那場風雨之前被人問起這些陳年往事,他一定會覺得很憤怒彼時流言如蛇,正咬噬著他的心髒而現在,風雨已經過去了,他不再想否認這段經曆無論往事中的人現在變得如何,至少這段迴憶很美好,很珍貴


    旭子說故事般跟石嵐分享著自己的經曆小狼甘羅、步校尉、九叔、徐茂功,還有阿思藍、阿史那卻禺提到蘇啜部的時候,他的心抽搐了一下,但很快就平靜下來他沒有多提跟陶闊脫思相處時的細節,但也沒有刻意掩飾與她交往的經過那些少年時青澀的記憶都很久遠了,如果還不學會麵對,就永遠不會長大


    石嵐的眼睛一點點瞪圓,她沒想到自己眼前這個男人的經曆是如此之精彩‘他的家境居然和我家差不多,也是靠著父親一個人在外邊打拚……隻是他選擇的道路相對安全,而不像父親那樣一時衝動…….原來他也曾被人欺負,所以他不經常欺負人…….’有一種溫馨的感覺把二人之間的距離慢慢拉近石嵐覺得頭暈暈的,不覺暫時忘記了自己的初衷“如果當初他被人欺負時,我就在他身邊多好至少可以幫他出出主意,或者一同麵對!”她癡癡地想,明知道這種想法很危險,卻始終忍不住甚至在多次聽說陶闊脫思的名字後,心中隱隱泛起了幾分酸意


    “那個陶,陶什麽絲的,她很美麽?”當聽聞那名霫族女子本打算嫁給李旭,卻族人強行嫁到突厥時,石嵐關切地問


    “在我心中,她一直很美!”李旭坦誠地答


    “她一定很幸福!”石嵐笑了笑,雙眸中泛起兩點寒星“因為你一直記得她,這輩子都不會忘掉!”


    “現在想想,我那時候真的很笨”李旭笑著搖頭,“不過也可能是因為我跟她彼此之間沒有緣分,所以始終走不到一起!”


    “然後你就迴到中原,從了軍?”石嵐極其聰明,試探過後,旋即迅速轉移話題“該忌妒的人是她,而不是我!”她不無惡意地想,嘴角依舊噙著笑,目光卻越來越明亮


    “哪有那麽順利,半途中被阿史那卻禺強行拉去作客,要我給他效命然後我和徐茂功二人放火燒了他的營寨,被他帶人急追後來徐茂功和我半途中逃散了他迴了中原,我被一夥馬賊救了下來!”李旭笑著再度搖頭


    當時,他是對徐茂功那樣的信任從沒想象過有把刀會從對方的角度刺過來如果把所有事情重演一次,他知道自己依舊會點燃衣服,引開追兵因為徐茂功當時已經為他付出了很多,旭子沒有理由要求對方最後連性命也搭進去


    不能毫無防備地相信一個人,也不應該懷疑人性中所有光明的一麵關鍵是要把握其中的度,當你懂得把自己最重要的倚仗握握在自己手中,而不是一廂情願地相信,並依賴於某個人…….旭子一邊斷斷續續與石嵐閑聊,一邊檢視著自己的過往


    自己之所以縷縷遭受背叛,並不是錯在過於相信人而是處事太絕對,若是信,便不懂得有所保留總對身邊的人過於依賴,所以在關鍵時刻總是被閃一個空在蘇啜部是過於依賴徐大眼的智謀和部族長老的公正,在遼東時過於依賴劉大哥的人生經驗,在雄武營時,有過於依賴宇文士及的人脈,從始至終,沒有將至關重要的力量緊握在手,所以一輸再輸,一敗再敗


    他微笑著看向石嵐,發現對方長得很耐看雙眼中茫然、興奮和狡猾交替閃動,令人不知道哪一種眼神是真,哪一種是假


    但真真假假都不重要了,因為過去的錯誤不會再重複


    “你的頭發好看!”說完了雜七雜八的往事後,旭子捧起石嵐的發梢,讚了一句


    “是梳起來好看,還是順下去更好看些!”石嵐將長發反複比劃,不能確定如何下簪子(注1)“怎樣都好看!”李旭順嘴答道,恰似有口無心,“不過你還是梳起來,今晚我讓管家安排人手把你的行李搬過來!”


    石嵐盈盈一笑,迴轉雙眸,刹那間,二人都看到對方眼中有無數星光在閃爍


    注1:舊時女子嫁了人,便要改發型少女和少婦絕不相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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