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取舍(四下)朝陽從城頭下漸漸升到人的後腦勺,烤得頭盔開始發燙天空中的雲慢慢被風吹散去,隨後,風也停了,整個天空呈獻一片純淨的藍敵我雙方的戰旗都垂了下來,搭在旗杆上一動不動淙淙的流水聲消失了,蕭蕭的風聲也止了,城上城下的呐喊聲卻愈發強烈起來,夾雜著傷者痛苦的呻吟和垂死者絕望的悲鳴


    魚梁大道的頂端距離城牆還剩下一人多高的距離,叛軍們還在繼續努力築路在如此近的距離上,那些扛著沙包的士卒簡直是弓箭手的活靶子每一層沙包堆上來,都有一成左右的運送者倒在魚梁道上叛軍的將領對這一切熟視無睹,隻是命令士兵將催戰的鼓聲敲得更歡


    “讓秦參軍派人運一些沙包上來,把正對著魚梁道兩側的城垛加高兩尺!”李旭估算了一下敵軍的工程進展,大聲命令“還有敵樓外側的女牆,也加高兩層沙包,以防止叛軍的冷箭!”他指了指敵樓外側的矮牆,繼續補充


    城下木盾牆後的弓箭手不是敵軍最精銳的那一批,如果是旭子自己指揮,他肯定將昨天奇襲東城那夥精兵留在正式開始攻城的那一刻所以,他命人在正對魚梁道兩側的城頭壘出一個屏障,防止敵軍正式進攻時對雄武營的士卒進行羽箭壓製


    “可能來不及準備那麽多沙包!”張秀在一旁小聲提醒


    “用糧袋寧可糟蹋了也比便宜了叛軍強!”宇文士及果斷地決策四下看了看,他又追加了一句:“把敵樓和正對魚梁道城牆之間的那個隔斷挪了,保持敵樓和城牆之間的暢通!”


    叛軍正在修築的魚梁道過於靠近城門,因此敵樓和魚梁道所對城牆幾乎是緊挨著昨夜雄武營士卒連夜將城牆分割成數段,同時也在敵樓和城牆之間的通道上壘出一道間隔這道間隔給守軍帶來的不便比對敵軍的阻礙作用更大,所以宇文士及命人抓緊時間將沙包挪用到他處敵樓內地形寬闊,差不多能藏兩旅步卒(二百人)關鍵時刻從敵樓中殺出一支生力軍,絕對可以打進攻者一個措手不及


    看見守軍開始在城牆上壘沙包,城下的叛軍忍不住破口大罵對他們而言,這太不公平他們的魚梁大道在增加高度的同時還要保持坡度,而守軍隻要將城牆外側加高,就會讓他們付出三倍或者更高的代價如果城牆上的矮牆可以無限製加高的話,魚梁道永遠也夠不上城頭


    城下盾牆後的敵軍弓箭手開始了更瘋狂的射擊,白羽如同冰雹般向城頭落下不少士卒在抬運糧袋和沙包的途中受傷,周圍的袍澤快速將他們抬起來送下城去然後有人從血泊中扛起糧袋,將其擺放到應該擺放的位置


    “兩天,我們隻要守兩天,兩天之後,援軍趕來,大夥都是功臣以前的事情,保證沒人計較!”李安遠拎著塊盾牌,在城牆上跑來跑去給弟兄們鼓勁兒


    “監軍大人說了,隻要守住黎陽,每個人分十石麥子,兩石精米,決不虧欠!”他喘了口氣,繼續鼓動給士兵分糧食是宇文士及臨時想出來的點子周圍的農田都被叛軍破壞光了,無論此戰誰勝誰負,城市周圍的百姓明年都麵臨著沒飯吃的問題讓新入伍的降卒知道他們有糧食分,就等於給了他們一家大小活命的希望為了自己的家人能得溫飽,士卒們無法不把自己的命運和黎陽城的安危聯係到一塊


    宇文士及並不想與敵軍比建城速度,所以當城牆外側的遮蔽物高到可以預防羽箭攢射時,他就下令停止了壘牆行動“不要再運沙包了,抓緊時間把菜油滾上來,每段城牆至少五桶!”他指了指敵樓內的空地,“那裏多擺幾桶,像米店那樣摞好一會兒大夥用起來也方便!”


    “把引火之物準備好敵軍攻城時,大夥就用火燒他奶奶的!”李旭想了想,替宇文士及補充


    兩個人相視而笑,都感覺到了彼此之間的默契宇文士及走到李旭身邊,指了指城牆下已經開始活動的鐵甲步卒,小聲提醒:“第一波順著魚梁道衝上來的,肯定是這些精銳咱們必須將他們打下去,刹一刹叛軍的氣焰!”


    “先放他們走近,然後用油將魚梁道澆濕,用火燒!”李旭點點頭,臉上沒有一絲憐憫


    “你那個朋友,肯定衝在最前頭旭子,沙場無父子,這時候,不是他死,就是咱們死!”宇文士及還是有些不放心,歎息著強調


    “到司倉參軍那裏給我取一張三石弓,兩張普通步弓來再調三壺破甲重箭!”李旭沒有直接答複宇文士及,而是將命令傳達給了親兵隊正周大牛


    “哎!”還沉浸在喪失夥伴之傷心中的大牛答應一聲,轉身跑到敵樓內側,身體輕輕一縱,猴子般順著栓在內側的長繩墜了下去被隔成數段的城牆彼此之間的通道太狹窄,親衛和傳令兵們上上下下十分不便因而,親兵們幹脆在敵樓的柱子上拴了幾條長索,需要下城時,直接走這條“快捷通道”


    跑出了十幾步,周大牛才意識到郎將大人命令自己去拿什麽大隋步兵用弓的力道通常在一石半左右,很多南方士卒用的弓力道隻有一石能拉得開兩石弓的人,在軍中已經可稱壯士因此,那些瞧不起武夫的窮酸文人才有“與其能引兩石弓,不如識得一個字!”之語而郎將大人居然要自己去取三石弓,真是莫名其妙那種弓在軍中平日隻是擺設,除了賣弄臂力的家夥,很少有人拉得開,更也很少有人能在拉開如此硬的強弓後還可以保持準頭


    他迴了下頭,想重新核實一下主將的命令轉念想想自遼東之戰以來郎將大人的表現,又加快腳步跑遠


    “郎將大人說三石就是三石,憑他的身量,四石弓也拉得開!”周大牛邊跑,邊為主將的命令找借口令他意外的是,司倉參軍秦行師絲毫不為李郎將的命令所驚詫聽完了周大牛的口信,他快速從兵器庫裏找出了所需物品,並命人拉了頭戰馬,幫周大牛將三張弓,三壺破甲箭掛到了馬背上


    破甲箭比普通羽箭略長,箭尖呈黑藍色,冷森森的令人想起某種動物的牙周大牛在路上抽出一支掂了掂,感覺到此箭遠比自己平常用的箭沉重將箭插迴箭壺之前,他發現所有箭杆都用油浸過,又韌又滑箭頭為四棱型,每條棱兩側都刻有極深的溝槽


    周大牛策馬跑到敵樓下,招唿自己的下屬用繩索將弓和箭吊了上去然後他將戰馬交給了城下休息的士兵,自己順著繩索爬迴了敵樓他是親兵隊正,不想逃避自己的職責另外,他想站在主將身邊,親手給自己的好兄弟錢小六報仇


    魚梁道距離城頭隻有半人高了,來自城牆上的反擊力度更大接連幾批叛軍士卒扛著沙包跑上前,都被城頭的長矛刺翻在地上李密見狀,在遠處晃動了戰旗,將築路者全部撤了迴去隨著嗚咽的號角聲,城下的盾檣慢慢向魚梁道兩側挪動新的一夥弓箭手在盾牌手的掩護下快速跑上前,替下了一直與城頭守軍對射的弓箭手


    旭子用手指勾了勾三石大弓的弓弦,試了試它的力道自從離開蘇啜部後,他每天都沒忘記練習射藝九叔認為,射藝無其他竅門兒,手熟是第一秘訣“其實還有兩個字的秘訣,大夥都明白無他,‘手熟’而已你多練幾次,自然能領悟其中道理!”九叔於出塞途中說過的話在他耳邊迴蕩“九叔會不會也在叛軍當中呢!”旭子為自己的大膽想法而驚詫,但很快他就讓自己平靜下來,用全部精神去感受弓臂的力量


    敵軍開始進攻了,弓箭手們射出的羽箭令天空一暗隨著氣流被撕破的唿嘯聲,剛剛搭起的防護牆上插滿了白羽黃的砂子,白色的米,從草袋的破洞中流出,瀑布般沿城牆濺落“舉盾,舉盾,蹲身,蹲身!”軍官們的喊聲此起彼伏與人的唿喝聲相伴,頭頂的瓦片發出“啪啪”的碎裂聲,身邊的木柱發出“咄、咄”的撞擊聲遠處的城磚火星飛濺,摩擦聲令人牙酸得難受


    有新兵因為將盾舉得過高,手中的盾牌反而成了箭靶子十幾支長箭一齊射到了盾麵上,木製的盾牌受不了如此巨大的衝擊,刹那間四分五裂盾下的士兵沒等從震驚中緩過神來,就被天空中落下來的羽箭奪走了生命血溪流般順著城磚的縫隙四下蔓延,染紅了同伴的衣服,也染紅了人的眼睛


    順著眼前盾牌的縫隙,旭子看見叛軍的鐵甲步卒開始移動他調勻唿吸,將箭壺中的破甲箭抽出一支來,插到身邊的糧袋上敵軍前進了十步,他抽出第二支箭,插到第一支箭的旁邊


    城下的鐵甲步兵踏著鼓聲,走上了魚梁道吳黑闥舉著把巨盾,走在隊伍最前方由沙包堵出來的魚梁大道不夠平整,身穿重甲的人在上麵很難走快為了保證第一波攻擊就取得戰果,吳黑闥刻意放緩腳步,等待身後的弟兄和自己一同走入衝鋒距離


    來自城頭的羽箭叮叮當當地砸在鐵甲步兵的包鐵盾牌上,沒有任何收效個別羽箭貼著盾牌的邊緣射中了持盾者,卻穿不透持盾者身上的重甲這些重甲是楊玄感傾盡家財打造出來的寶貝,一共才八百多副每副鎧甲的外側都排列著密密麻麻的鋼片,內側襯著浸過油的厚牛皮尋常羽箭在二十步之外射在甲麵上,根本就是在給披甲者搔癢癢


    糧袋上的破甲箭慢慢插成了整齊的一排八十步,李旭決定不再等他俯身,拔出一支長箭,搭上弓臂,然後借著起身的瞬間發力,將三石弓拉了個全滿


    他的眼睛、破甲箭尖頭的寒光和遠處的吳黑闥連成了一條直線旭子不再唿吸,箭尖和弓臂也不再晃動他的目光穩穩地咬住吳黑闥,順著對方頭顱、脖頸、肩膀,上下逡巡隨著“嘣”地一聲弦響,破甲重箭如閃電般衝出盾牆,直撲吳黑闥


    吳黑闥手中的巨盾快速舉了舉,然後,整個人從魚梁道上栽了下去他沒來得及擋住那支破甲箭旭子清晰地看到那支破甲箭將吳黑闥的護肩甲撞了個粉碎,然後把他整個人帶離了地麵


    “吳將軍!”鐵甲步兵們驚呆了,他們沒想到有人能射得這樣準,這樣疾幾個親兵裝束的人驚惶失措地爬下魚梁道,去救護自家將軍其他士卒發了一聲喊,居然在七十步之外開始了衝鋒


    身穿四十多斤重的鐵甲跑七十步,還指望能有體力爬過半人高的城牆,就連李安遠這樣自詡為有孔武有力者都沒把握做到下一刻,驚喜異常的李安遠在沙包後大聲喊了起來,“長矛準備,長矛準備端平,殺!”


    “殺!”三十幾把長矛猛然從城頭刺出,將撲上來卻失去了靈活性的重甲步兵捅翻在城下趁著敵軍發楞的機會,毒龍般的矛尖迅速迴撤,然後,又快速刺出去,刺向下一批重甲步兵的胸口


    “啊!”一個手臂扒上的城垛,卻沒來得及用力騰起身體的重甲步兵噴出一口鮮血,仰麵倒下他身後的袍澤毫不猶豫地踏上他的身體,將上半身探過城牆,揮刀,後背環首刀卻掃了個空矛杆長達兩丈,守軍可以讓自己的身體和矮牆保留足夠的空間貼著環首刀的刀光,長矛刺了迴來不偏不倚,剛好頂上進攻者的胸口


    “噗!”一股鮮血泉水般射出,染紅城垛,然後噴向蔚藍的天空,沿著戰死者屍體倒下的方向畫出一條淒美的弧線


    “噗!”無數支羽箭從半空中落下來,射中持矛者敵我雙方的血線交織在一起,落下城頭,繽紛如雨


    “精米,十石!”遍身插滿羽箭的長矛手搖搖晃晃地倒在了城頭彌留中,他唯一惦記的是宇文士及的承諾十石精米啊,夠他一家吃整年明年收了秋,賣了糧食就可以買頭水牛被馬蹄踐踏,野火焚燒過的土地依然肥沃,刨一刨,就是糧食


    “讓弟兄們加把勁兒,先入城者,賞米八百斤!穀十石!”城牆外,李密揮動羽扇,下達了總攻命令


    無數麵雲梯抬過來,無數支羽箭射上來,無數名沒有衣甲手握菜刀、木棒的士卒衝上來


    無數單純的靈魂在血光中飛起,飛向碧藍碧藍,水一般純淨的長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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