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出柙(一上)眼前是一條燃燒著的河流,烏鴉在半空中盤旋,野狼在不遠處嚎叫,曠野屬於它們,四下裏都是他們的大餐袍澤們在狼群中紛亂地奔跑,有人在操著不同的腔調哭喊,有人在痛苦地呻吟,有人躺在地上一動不動,拚命享受著生命中最後一縷陽光


    那陽光也是紅色的,紅得就像河上燃燒的橋梁無數高句麗人怒吼著殺來,把護糧隊的同伴們一個挨一個砍翻李旭想拔刀迎戰,卻發現自己根本無法動彈,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同伴的頭被高句麗人割下來,壘成一座座佛塔身披袈裟的和尚們坐在塔尖上念叨著古怪的經文,黑煙起處,牛頭、馬麵、夜叉、小鬼一個挨一個爬出來,用鋼叉叉起無頭的屍體那些無頭屍體還沒有死,隻是不能出聲,他們在叉尖上用力掙紮,手臂、腿腳上下揮舞,然後猛地燃燒起來,烈焰般點燃失火的天空


    忽然,那些鬼怪都變成了自己的袍澤,披著整齊的鎧甲,結成方陣,肅立人頭堆就的佛塔上,大隋皇帝陛下身穿戎裝,奮力揮手“朕今天至此,是來看一看一年多來,為我大隋駐守此地的壯士是什麽模樣朕今天到這裏來,也是來看一看遼河兩岸的萬裏江山朕來了,朕看到了,朕沒有失望!”


    他大聲高喊,手指東方:“弟兄們,你們誰能告訴我,那邊是什麽地方?”


    “遼東!”眾人異口同聲地迴答


    “一河之隔,你們可否為朕將那片疆土取過來?”站在骷髏堆上的皇帝陛下輕輕笑了笑,又問


    “戰,戰,戰!”將士們振臂高唿,聲音響徹原野


    皇帝陛下笑著飄了起來,飄向了半空然後,無數高句麗人與大隋兵馬戰在了一處李旭發現自己被夾在人流之中前衝,衝著衝著就迷失了方向四下裏突然著火,高句麗人騎著火焰戰馬向他殺來他揮刀,手中的長刀卻突然折斷,這時候,煙火全散了,他看見自己站在血紅的遼河邊上,看見同伴們一個個在麵前戰死……


    “逃,向北逃!”有人隔著河大喊李旭策動黑風向河上遊逃去,漫天的羽箭圍著他盤旋幾根羽箭射穿了鐵甲,他卻感覺不到疼,隻覺得北風灌得自己喘不過起來,每唿吸一次都艱難萬分


    有高句麗人夾過來,被他用刀砍下馬宇文仲死了,就死在自己馬頭前,一名高句麗武士砍中了他的腰,血順著刀口瀑布一樣噴了出來


    然後是宇文季,他用身體擋住了半空中飛來的小鬼刺向宇文士及的一叉宇文士及恐慌地張開大嘴,那根總是噴射毒液的舌頭發不出半點聲音


    王元通不見了,齊破凝消失在一片林地內元仲文、高翔跟著劉弘基攔住了一夥敵軍,劉弘基大喊著命令其他人先走秦子嬰戰馬被射死,抱著一個魔鬼跳進了遼河河水打了個旋,就把他單弱的身體卷了個無影無蹤…..


    路盡了,遼河折向東方攔住去路,高句麗人緊追不舍忽然,黑風發出一聲長嘶,衝著咆哮的河水跳了下去……


    “啊――!”李旭大叫著醒來,看見早春的陽光爬上了自家的厚布窗劉弘基、秦子嬰、高句麗人、魔鬼都不見了,自己是在做夢這裏已經不是遼東,這裏是自己在上穀的家


    少年人翻身坐起,穿好衣服,下地,輕輕地推開窗子晨風吹在臉上,有些乍暖還寒的感覺,不太舒服,但能讓人感覺自己還活著,活在中原的陽光下


    已經從遼東迴來小半年了,他卻總被同一個夢嚇醒仿佛有一份魂魄被困在了遼河畔,從那天全軍覆沒後就再也沒迴到自己的軀體內李旭搖搖頭,把夢境帶來的疲憊和心裏古怪的想法一同驅散掉,然後走出門,端著臉盆到廚房去打水


    “少爺醒了?”忠嬸笑著走過來,伸手去奪李旭的臉盆


    李旭搖搖頭,躲閃著拒絕,卻被忠嬸一把將臉盆搶了過去,“那怎麽成,少爺現在怎麽說是官人了,怎麽能親自幹這些粗活讓人家看到了,還不是說我和老忠不懂規矩……”


    老太太絮絮叨叨地數落著,抱著臉盆走向廚房李旭拗不過老人,隻好無奈地笑笑,站在院子裏享受早春的陽光家中的老榆樹已經掛了錢兒,再過幾天就可以捋下來熬榆樹錢兒粥喝李旭記得自己沒離開家之前,每年春天都能香甜地喝上幾迴


    忠嬸年齡不小了,手腳卻甚為麻利,轉眼間已經把臉盆端了迴來,拒絕李旭在院子裏洗臉的要求,徑直走入他的房間,把臉盆放到了木架上,緊接著,將木架上的手巾取下,換了塊剛洗幹淨的,又伸手試了試水溫,最後才向李旭點點頭,告訴他現在可以洗臉


    “我自己來,忠嬸,您老歇歇”李旭不習慣被人伺候,一邊向臉上掬水,一邊謝絕忠嬸幫他擦麵的好意老忠嬸見他說得堅決,隻好放下了手巾,人卻不肯走,絮絮叨叨地再次數落:“我這笨手笨腳的,想伺候也伺候不周全!我說給你去買個丫鬟,你又不肯你看那些官宦人家,誰不雇個丫頭來……”


    “嬸兒,我不是什麽官兒軍書已經來了,等張家五哥準備好了行李,我就跟他一起迴懷遠鎮報到!”李旭淡淡地說道,打斷了忠嬸的羅嗦


    “啥!又要走了!不是打完了麽,怎麽還去?”站在李旭身邊的忠嬸嚇了跳,聲音瞬間提高了數倍她這麽一喊,家中的其他人也被驚動了,片刻後,院子內就傳來了細碎的腳步聲


    “旭子,旭子!”母親站在窗外,低聲唿喊


    “哎,我正在洗臉!”李旭答應著,抓起手巾擦幹臉上的水,不待忠嬸幫忙,自己端著臉盆走了出去


    “又幹什麽呢,惹忠嬸生氣!”母親慈愛地笑了笑,問道


    “沒,我隻是說軍書到了,過幾天得去遼東!”李旭非常平靜地向母親解釋,仿佛去遼東打仗,就像到後山兜一圈般輕鬆


    兩個女人都不說話了,看著李旭端著洗臉水走到院子角落,蹲下去,將水小心地倒在地溝中


    這孩子已經長大了,不再是需要她們時刻照顧的旭子他的脊背已經比李父還寬,身材也高出了忠叔一整頭變化更大的是他身上那種沉穩和安靜,仿佛什麽事情都不值得驚奇般,即便是天塌下來,也可以揮揮手臂擋過去


    這個高大的身軀已經開始光耀門楣,前往遼東的上穀子弟有數千人,活著迴來,並且取得了功名的隻有旭子一個不但如此,他還為自己的表哥張秀謀到了隊正的職位,讓周圍的鄉鄰們都羨慕得紅了眼睛


    自從旭子迴來後,郡守大人送來過名帖,邀請李校尉過府飲宴縣令大人親自登門,表彰李懋教子有方,為國家培養了一名棟梁縣學的劉老夫子也來過,一口一個當年他怎麽看好旭子還有很多李父和忠叔從未打過交道的人,突然間都變成了李家的遠親


    “聽說你家旭子,被唐公看中了,想收為義子?”有女眷借著走親戚的機會,拉著李張氏不斷追問


    “聽說你家旭子戰場上救了當朝駙馬,皇上要親自感謝他呢?”有人神神秘秘地跟李張氏打聽


    “那孩子有福,我從他小的時候就看出來了!”張家小五的父親登門時,親口宣揚


    李張氏不知道這些流言從哪裏傳出來的,也不知道如何迴答人家她越不解釋,大夥越把這些當真有人甚至拿來自家女兒的八字,問兩家是否可以親上加親還有同姓晚輩幹脆拿來地契,要求闔家並入李校尉門下


    李張氏深深地為自己的兒子而驕傲,但她又深深地為自己的兒子擔心眼前這個高大的身軀卻扛起了太多不該他這個年齡扛起的東西,有時候,忠嬸和李張氏都能感覺到其中沉重李家小院就這麽大一點兒,惡夢時發出的喊聲誰都能聽得見每當聽到那無助且絕望的叫喊,李張氏和忠嬸都覺得心裏如同刀紮但她們不敢問,也知道自己從旭子嘴裏問不出什麽來


    身上的傷口,可以用藥來治療心中的傷,也許隻能留給時間來解決


    “唉!”兩個女人幾乎同時輕輕歎了口氣,撩起衣服來擦了擦眼角這一刻,她們自己也弄不清楚自己到底喜歡原來那個有些賴皮,臉上充滿陽光,偶爾還會向父母撒撒嬌的半大小子,還是喜歡眼前這個沉穩,厚重,就像一塊山石般的少年


    也許,那個陽光少年與父母更貼心些,至少他什麽都會和父母說,不會把所有的事情藏在心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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