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國殤(七下)自從唐公李淵升遷為衛慰少卿,負責掌管三鎮糧草軍械後,他已經很久不幹涉護糧軍運作這次猛然在軍中吹起號角來,將士們皆大吃一驚,須臾,校尉以上將領聚齊,立於帳下,靜待唐公吩咐


    “東征大軍來信,前日已與高句麗簽訂城下之盟高元小醜稱臣,願割薩水以北所有土地給大隋,永不反悔!”唐公李淵朗聲對大夥宣布了一個振奮人心的好消息


    護糧軍眾將校平素於李旭、劉弘基等人交往密切,受對方的影響太重,對於此番東征的前景,都不抱什麽樂觀態度猛然聽捷報傳來,大夥懸在心中的一塊大石頭登時落地,彼此之間互相擊掌,大聲歡唿


    唐公李淵臉上卻未帶出半點兒喜悅之色,輕輕按了按手臂,壓下大夥發出的吵鬧,繼續說道:“許國公宇文述同時遣快馬來信,說軍中糧食缺口甚巨,請護糧軍速運十萬石糧食到馬砦水西岸接應!”


    話音落下,眾人俱是一愣許國公宇文述和唐公李淵彼此之間素來不合,這一點人盡皆知若是大軍已經鎖定勝局,他萬沒有在這個節骨眼上把功勞分給唐公一半兒的道理刹那間,眾人臉上的表情由喜悅變為困惑,幾個心思縝密如長孫順德、陳演壽、馬元規等,眼中已經露出了一片憂慮


    “怕是軍糧已經斷了!”陳演壽第一個站出來,憂心忡忡地分析道雖然作為李府首席幕僚,他知道宇文述求援的消息卻並不比其他人早大軍告捷的信使今天上午才到達皇帝陛下的禦帳,而宇文述的求糧信緊跟著報捷信使的馬尾就追了過來


    “現在向馬砦水送糧,沿途還要防備亂匪襲擾,快也得七天才能到!”唐公府侍衛長錢九瓏低聲補充論謀劃,他自認不如長孫順德等人論行軍打仗的經驗,在座眾人卻沒有一個高得過他


    “若能送到還好,最怕莫過於高句麗人言而無信!”馬元規的話把眾人的心情一同打入了十八層地獄在遼東城下,大夥已經充分領略過高句麗人的狡詐與無信,如果他們假意求和,待宇文述等人撤軍時再銜尾巴來追,沿途處處截殺,沒有糧草支撐的三十萬隋軍危在旦夕


    “宇文述這個老匹夫,居然不早些告訴咱們他斷了頓!”錢九瓏的眼睛登時就紅了起來他從過軍,知道當兵的苦與難如果真的戰敗了,將領們被俘後還可以投降敵國,或作為俘虜被對手拿來換取贖金,而士兵們能剩下的隻會是一個無頭的身子


    高句麗集傾國之兵,才湊了二十餘萬眾沒有一個將軍敢冒險收留比本部人馬還多俘虜,從秦將白起到楚霸王項羽,對於人數遠超過本軍的降卒隻有一個處理手段其中原因未必全是他們天性殘忍,更大程度是因為沒有更安全的解決辦法


    況且,高句麗人開化未久,性子本來就比中原人野蠻


    軍帳中瞬間就安靜了下來,眾將士麵麵相覷,臉色比凍過的雪還要蒼白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劉弘基歎了口氣,第一個站出來說道:“如果事實真如陳大人所料,恐怕沒等咱們把糧食運到,大軍已經潰了但無論如何,咱們不能坐視大軍滅亡不理不如先湊兩千匹戰馬,輕裝運送一萬石糧食過去救急然後,唐公再稟明聖上,調集民壯徐徐發糧,力爭能救更多的人迴來!”


    “隻怕聖上不肯相信大軍會戰敗!”陳演壽苦著臉,慘笑


    如果不是熟知宇文述的秉性,李淵麾下眾幕僚也不敢推測大軍會遇到風險眼下,皇上正沉浸在伐遼功成的喜訊中這個節骨眼上有人跟他說宇文述可能大敗而歸,不被他當做故意攪人雅興才怪


    唐公李淵在皇帝陛下麵前本來就不受寵,平素跟宇文述又不和睦,他去提醒大軍已陷入危急,即使不受責罰,也沒有人會相信想到這,大夥臉上的表情更苦,真的是任你絞盡腦汁,也想不出一個既讓皇帝陛下相信唐公的忠心,又能及時把糧草送到宇文述手上的良策來


    “就按弘基的建議辦!”片刻後,唐公李淵長出了一口氣,仿佛豁出身家性命般,決然地說道


    “是!”劉弘基大聲答應著,轉身便欲出門才挪動身體,又被李淵叫住


    “且慢,你先迴庫中領出糧食我將戰馬征集好後,直接派到你營中小規模向前線補給是我分內之責,不必向皇上請旨運糧隊今晚出發,一刻不停”李淵向前幾步,靠近劉弘基,低聲吩咐


    “末將遵命!”劉弘基知道事關重大,拱手向李淵行了個軍禮,正色迴答


    “仲堅所部一團騎兵,行動速度最快,你全帶上,頭前打探大軍消息”李淵上前輕輕拍了拍劉弘基的肩膀,語氣聽起來無比沉重,“建成和九瓏也與你同去,九瓏的仗打得過,凡事多聽他的建議你們這些後生,沒打過什麽仗,但現在也沒辦法了總不能讓三十萬大軍,活活餓死在撤兵途中!去,能救一個算一個,救不得別人,也要讓自己平安迴來!”


    “是,末將遵命!”李建成、錢九瓏二人同時答應,不待長孫順德等人出言反對,從桌案上抓起了軍令


    “唐公,世子……”長孫順德張了張口,想建議李淵不要派兒子去冒險,看看對方的臉色,又把剩下的半句話憋迴了肚子


    李淵的手離開了劉弘基的肩膀,盡力站直身體一瞬間,他臉上的表情從慘然變成了莊重,仿佛在送千軍萬馬出征


    “劉洪聽令!”李淵站穩身軀,大聲喊道


    “末將在!”劉弘基肅手,直立


    “立刻迴庫中調糧,戰馬一到,旋即出發!”李淵把將令交到劉弘基手上,接著,抓起了另一根將令:“李旭聽令!”


    “卑職在!”李旭前跨半步,肅立


    “你帶本部兵馬,頭前為劉弘基探路如有大軍消息,立刻派快馬迴報!”


    “卑職遵命!”李旭大聲答應,嗓音裏帶著一點緊張剛才眾人的議論,他一個字沒落聽了個清清楚楚可眼下除了盡力救人之外,他顧不上想任何風險


    “周文遠!”唐公拿起第三根將令


    “卑職在!”周文遠鼓足勇氣上前,心中有一點點害怕,還有一點點興奮


    …….


    護糧軍兵馬隻留下了五百人守衛糧倉,其餘的都被李淵派遣了出去有的隨劉弘基去運糧,有的向附近高句麗人龜縮的新城,國內城兩個方向警戒,以免那兩所城池中的高句麗人聽聞風吹草動,再打大軍糧草的主意待眾將校都走遠了,李淵招了招手,把兩個心腹幕僚叫到了身邊


    “順德、演壽,你們二人帶領咱們李家所有侍衛,這幾天盯緊河上浮橋隻要建成他們沒迴來,無論誰的命令也不能讓人毀橋!”李淵沉聲命令


    如果軍情真如陳演壽所推斷,五日之內,圍攻遼東的其餘七十萬大軍必然軍心動搖皇帝陛下自十六歲領兵以來,從沒打過敗仗他不敢保證,聽聞伐遼失敗消息後的陛下,能否表現得如他平時一樣勇敢


    “唐公應與朝臣溝通,想辦法讓陛下做最壞打算!”陳演壽接過將令後,低低地提醒了一句宇文述和劉世龍等人帶三十萬大軍繞路奇襲平壤,人數雖然隻占了東征大軍的三分之一,但其中七成以上是府兵多年來,大隋兵威無敵於天下,靠得就是這些訓練有素的府兵精銳如果他們喪盡了,皇帝陛下需要考慮的事情則不僅僅是一個遼東


    “納言蘇威病重,兵部尚書段文振病危!”沒有外人在側的時候,李淵的脊背又馱了起來屋漏偏逢連夜雨,自征遼以來,能讓萬歲聽下幾句諫言的權臣病得病,死的死,如今朝中剩下的,不是沒遠見之輩,就是趨炎附勢之徒對於李淵這種皇帝不待見的倒黴蛋,大夥躲還躲不及,有誰願意跟他交流對戰局的看法!


    “黃門侍郎裴矩最近受寵!”長孫順德見唐公為給皇帝進言的事情煩惱,低聲在一旁提醒


    聞此言,李淵覺得嗓子眼裏都開始冒苦水黃門侍郎裴矩出身於河東裴家,對先皇受禪和今上即位都有擁立大功此人知道皇帝陛下誌向高遠,所以征突厥、伐契丹、討高昌,開疆拓土的建議一個接著一個大隋皇帝在他的諫言下,繼位十年來幾乎每年都興兵討伐不臣之國,把國力揮霍到了極限此番東征高麗,也是裴矩一直主張的請他向皇帝陛下提醒注意兵敗風險,豈不是等同於虎謀皮!


    “裴矩素懷奸險,巧於附會,是個不折不扣的小人但小人往往比君子更善於審時度勢他喜歡名馬珠玉,唐公投其所好,再曉之以形勢,以他的為人,未必肯在遼東作個為國盡忠的孤臣況且將來在朝中,此人也是一個助力!”陳演壽想了想,也附和長孫順德的提議(注1)“也隻能如此了!”李淵歎了口氣,說道無論心中多麽不情願,他今天也得去拜見一下裴大人即便不為了那三十萬東征大軍,也要為了自己的兒子,為了李家的將來…….


    八百護糧兵快速集結了起來,閑得關節都開始發癢的大夥聽聞去前線送糧,心中的興奮遠遠高過了恐懼


    為了避免軍心混亂,劉弘基嚴格命令麾下將校不得將軍情不利的推測透漏出去“那隻是推測,未必是真如果因為謠言擾亂而耽誤了糧草運送,諸位知道軍法會如何處置!”對著平素交往密切的幾個朋友,他大聲叮囑


    “是!將軍盡可放心!”參與運糧的眾將校齊聲答應劉弘基素得眾望,關鍵時刻,大夥願意跟他攜手共渡難關


    李淵利用手頭職權征集來的戰馬稍後一些到來,隨同戰馬前來的,還有李建成和錢九瓏,李府侍衛樊興也帶了二十名親兵跟在了建成身後,這是唐公世子第一次單獨執行軍務,他們要誓死保護其平安


    李婉兒和李世民在大軍出發前也趕了過來,他們和哥哥建成自幼形影不離,所以特地趕來給哥哥送行二人都穿了一身戎裝,看上去英姿薄發一入軍營,李世民就衝向了整裝待發的士卒之前,一手提韁,一手擎槊,仿佛他是此番出征的主帥李婉兒則難得地顯出了幾分小女兒的溫柔之態,走到李建成的身邊,低聲叮囑道:“哥哥路上小心些,沿途多注意兩邊樹林、山穀等隱蔽處高句麗人不願投降,想必有些頑固之徒會伺機而動!”


    “你盡管放心,我們一人雙騎,此地到馬砦水之間又以平川居多!”李建成點點頭,笑著安慰道第一次獨領一路兵馬,他心中也沒底但是,作為一軍之膽,無論如何也得裝出些恢宏大氣的模樣來


    “哥哥有主張就好!”婉兒給了自家兄長一個微笑,策了策馬,靠近了劉弘基,叮囑:“劉家哥哥,你也小心些我知道你武藝高強,但領兵打仗……”


    “好了,我保證把你哥哥和麾下這些弟兄們平安送迴來!”劉弘基大咧咧地打斷了李婉兒的話能為李家盡一點力,他非常高興至於沿途兇險,對於早已闖蕩多年的他來說,那不過是一碟開胃小菜而已高句麗人再兇,兇得過邊塞上的馬賊和突厥人麽?


    李婉兒扁扁嘴,抗議劉弘基自逞英雄轉過頭,目光看到李旭,她臉上的笑容慢慢黯淡


    “仲堅大哥!”李婉兒低聲叫道,她想說兩句和對劉弘基一樣的叮囑之詞,卻突然發覺沒有合適的詞匯可以表達自己的意思


    李旭的年齡僅僅比她大了幾個月,像對待劉弘基那樣把他真正當作哥哥,婉兒有些不願意但除了把他當作哥哥外,女孩子家一時又找不到別的方式表達自己的關心想來想去,終於壓低了聲音,蚊蚋般嘟囔了一句,“你自己小心些,平安迴來!”


    “我知道,你和世民也小心些!”李旭的迴答比李婉兒的叮囑更不著邊際二人相對看了看,都笑了笑,輕輕把馬頭錯了開去


    五百人,兩千匹馬,帶著一萬石救命糧草快速奔向東方比起遼東城下七十萬大軍,這點人馬微乎其微,除了幾雙不舍的目光,幾乎沒人關注他們的去向


    “我本來想說……”李婉兒站在一個高坡上,望著遠去的哥哥和眾人,默默地想


    “你答應過要保護我的!答應過的!”她折下一根柳枝,霹靂啦,抽得地麵塵土飛揚


    注1:裴矩,隋唐名臣,三度東征高麗的主要提議者曾經在北周、隋、宇文化及麾下和唐做過高官,以雅淡、廉謹成為後世楷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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