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盛世(一)已經入了秋,天氣卻依然像盛夏般炎熱掌櫃的張寶生搬了個馬紮兒,坐在自家的小飯館兒門前一邊看夕陽一邊伸著舌頭吹涼風


    這狗娘養的天氣,就像狗娘養的日子一樣難過暑熱一直穿到骨子裏不說,連喘息的氣兒都粘濕濕的,仿佛灶台邊上的汙漬般油膩官道上,往來行人帶起的灰土飄在空中,不知不覺間就把飯館牆麵上那隻倒扣著的“笊籬”(注1)給糊成了一個泥巴團兒黑黑的,散發著絲絲縷縷餿臭味道,聞在鼻孔裏更令人沒有食欲


    如果是早年間,張寶生還有心情打上桶井水,把牆上的“笊籬”和頭頂上煙熏火燎的招牌擦拭幹淨在上穀、河間一帶,這“笊籬”代表著飯館和酒店,和頭頂上的隸書招牌一樣,都是主人家的臉麵那時候他的飯館剛開張,又碰上仁壽年的好年景,每天進帳的“肉好”(注2)就有十幾個,偶爾一天運氣佳碰上大主顧,賺上半匹絹都有可能張寶生家裏的填房與臨近易水河邊那五十畝地就是那時候置辦下的


    那時候,張寶生記得自己每天恨不得將頭頂上寫著“有間客棧”的牌匾擦三遍這牌匾是張寶生花了三頭羊的潤筆,求易縣學裏邊楊老夫子給寫下的人家楊老夫子曾經做過越公楊素大人的錄事官,若不是喜愛這邊塞上的質樸人情,根本不會在上穀郡落腳他醉中寫就的牌匾雖然沒有“如意”,“臨風”般聽起來有口彩,但勝在貼切自然想那行路之人在一眼望不到頭的官道上,猛地看到“有間客棧”四個字,饑渴之意頓生,走進來住一宿,吃兩碗麥飯,喝幾盞濁酒也是預料之中的事


    可惜好景不長,仁壽年很快就結束了緊接著年號變成了大業,英明神武的新皇登基後,先修長城再開運河,把府庫裏的積蓄折騰了個幹淨你說他把自己的家業糟蹋幹淨了也就該收手了,他還偏不,今年初不知道從哪裏又聽來了“仁君登位、萬國來朝”這一說,力邀各國可汗到洛陽聚首,命令沿途各地必須清水潑街,黃土墊道,市肆酒樓,凡胡人吃飯喝酒皆不得要錢


    人都說天子聖明,看什麽東西都是那個什麽瞳親照,也就是一隻眼睛看倆影兒,比普通人清楚一倍,可聖明天子就不知道吃飯付錢這個理兒上穀郡靠近邊境,奚人、契丹、突厥人往來頻繁,大夥交往得久了,根本分不清誰是胡兒誰是漢種皇上的優待令一下,四野裏胡人馬上就多了起來真的,假的,冒牌的胡人一隊隊蝗蟲般沿著官道吃過去,就像當地人上輩子欠了他們一般如此一番折騰下來,皇上老人家得了什麽好處大夥不曉得張寶生就知道自己的酒館為此辭了掌勺、遣散了夥計,易水河邊五十畝地也典給了別人一半原來每天迴到家老爺長老爺短哄他高興的填房,如今也冷了臉色,巴不得他在前院的酒館裏睡板凳


    沒錢請掌勺,也養活不起勤快夥計的酒館自然越來越冷清原來每日忙得腳不沾地的張寶生如今輕閑了,過了午就可以搬著馬紮兒盼日落日落十分,忙碌了一天的鄉鄰們迴家,若哪個能沽上半斤濁酒,就可以滿足他一天最後的賺錢希望


    生意雖然冷清了,可衙門裏的稅還得照交前些天易縣戶槽(注3)李大人門下的小跑腿兒趙二當家特地上門關照過,今年“有間客棧”要額外支付五張生牛皮張寶生好求歹求,趙二當家才看在兩罐子麻油和一壇子陳年花雕的麵子上,把牛皮的數量從五張減成了兩張,但是要求入冬前必須到縣上交割,否則,任何後果由張寶生自負


    有道是“破家的縣令,剝皮的太守”,張寶生知道交不上稅的後果是什麽他在縣城裏的幾個同行,如今就在衙門開的客棧(大牢)裏住著裏邊據說是一日兩餐,頓頓竹筍炒肉片隔三差五就有血肉模糊的人從後門被人抬出來,扔到荒野裏去喂狗可官府不準許百姓殺牛,病牛、殘牛向來是緊俏物資即便想辦法用驢皮充數,也得有地方尋驢子去


    官道兩邊行人漸漸多了起來,大戶人家的莊客們抗著木鍬,牽著牲口去主人家裏交工這些人不會買張寶生的水酒,所以他也提不起精神跟大夥打招唿雙眼直勾勾地看著官道盡頭,盼星星盼月亮地盼著有從塞外返迴的行商經過隻有他們手裏有上好的皮貨,也隻有他們能給張寶生繼續生存下去的希望


    “寶生叔,今天生意不錯啊!”官道邊,一個騎著馬的少年人揚鞭戟指


    “五娃子,托您家老哥哥的福,今天上了三撥客人,灶堂沒冷著!”張寶生捶打著發麻的雙腿站起來,大聲答應


    與他打招唿的前莊上張大戶家的小五,按輩分,算是張寶生的侄兒雖然自從張寶生開了飯館從商後,兩家終止了走動但彼此之間畢竟是一個宗祠,血脈之間的親近怎麽隔也隔不斷


    “我爹說了,如果您實在難支撐,就把客棧關了!族裏邊這麽多小輩,怎麽著也不會讓寶生叔挨餓!”五娃子策馬又向前走了幾步,迴過頭,用皮鞭指點著地說道


    “煩勞老哥哥了,五娃子,迴頭遣下人來抱一壇子酒,給老哥哥漱口!”張寶生盡力站直了已經有些馱的腰身答道五娃子是縣學裏的佼佼者,據說是有機會被郡上舉才,去京城參加科考的在這種前程遠大的年青人麵前,他可不敢擺什麽叔公的臭架子至於五娃子的老爹張寶良的話,張寶生隻當沒聽見年初客棧裏周轉不開,找這個本家借錢,張寶生付出的代價就是出手三十畝好田真的按對方說的關了客棧迴族裏養老,張寶生估計自己剩下的二十畝好田也得換了主人


    “謝寶生叔,迴頭我派人來取,我爹他別的不愛,就好這一口!”五娃子說笑著跟張寶生道別,拍了拍坐騎,溶進落日的餘暉裏


    “唉!”張寶生長歎了一口氣不怪天,不怪地,就怪自己沒一個也在縣學楊老夫門下讀書的兒子如果自己有一個兒子如五娃子一樣前程遠大,那些衙門裏的幫閑、鄉裏的小混混還有族中的長房們哪個又敢上門來欺負


    想到縣學,他心裏突然又湧起幾分希望自己的外甥也在縣學就讀,論名聲、論才學一點兒不比五娃子差既然張家小五今天能從縣學趕迴家,自己的外甥李旭說不定也會迴來如果能遇上他,自己麵臨的難處也許能有個著落


    抱著試一試的念頭,張寶生沒有像以往一樣帶著滿心的失落關門而是敲打著酸痛的脊背,繼續向官道上張望果然不出其所料,大約一盞茶的功夫後,官道上跑來一匹青花騾子,騾背上,一個身材魁梧,兩臂修長的少年人遙遙地向他作揖致敬


    “舅公,您今天忙得過來麽,要不要我幫你洗碗!”少年人說話間已經趕到了客棧門前,手一按,腿一抬,幹淨利落地跳下了騾背把韁繩向拴馬樁上輕輕一係,邁開雙腿向裏走


    “使不得,使不得,旭官啊,你是讀書人,可不能幹這下賤營生!”張寶生見少年認真,趕緊伸臂相攔油漬麻花的手臂卻不敢碰髒了少年人身上的青衫,被擠得連連向後退


    “什麽使不得,讀了書,您就不是我舅舅了被我媽聽見這話,肯定上門來找您理論!”少年人用手輕輕撥開張寶生的胳膊,靈活地擠進了客棧


    隻能擺放十幾張桌子的一樓其實沒什麽可收拾的,由於生意實在冷清,很多不常有人坐的地方都生了塵李旭卻不願讓舅舅覺得自己隻會賣嘴,脫了外麵的長衫,抓起抹布把所有桌椅擦了一遭,又取來梯子,爬上門梁,把煙熏火燎的客棧招牌清理出本來麵目,接著摘下牆壁上的舊“笊籬”,從廚房找了把半新的換了上去,然後才把物件歸到遠處,去了木盆打水洗臉


    張寶生在一邊看著,心裏暖烘烘地像喝了半斤女兒紅般舒坦他膝下無子,兩個女兒出了閣後難得迴家妻子死後續弦的填房又沒給他延續香火,所以一直把李旭當半個兒子來看眼見著外甥準備告辭了,才猛然想起來自己已經有兩個多月沒和孩子見麵大手在腰間摸了幾迴,卻沒有找到合適的見麵禮兒,狠狠拍了一下自己的額頭,說道:“看我這記性,你先別急著迴家,我這有替你爹釀了幾壇子老酒,照胡人傳過來的方子收過水的,掛在騾子背上帶迴去,讓你爹冬天禦寒!”


    “那可不行,您燒這一壇子酒得多少功夫,還是留著賣才是正經再說了,我爹去塞外辦貨,還得些日子才迴來呢!”少年人一邊把長衫向身上套,一邊大聲推辭


    燕趙人性子烈,連喝酒也喜歡烈性的而烈性子酒得之十分不易,為了提高黃酒的口感,釀酒人需要多次用密法加工,將酒裏的水除掉大半,才能讓酒濃到令人三碗吐然諾的地步所以一壇子老酒,造價往往是普通濁酒的五倍這麽貴重的禮物,即便放在好年景,少年人也不忍從舅舅家搜刮,更何況眼下正是張寶生的客棧瀕臨倒閉之時


    “拿著,旭官,否則是不給舅舅臉麵!”張寶生用油手愛憐地拍了拍外甥的臉,低聲命令這孩子是開皇年間生的,娘胎裏養得好,明顯長了張福氣麵孔過了年就要束發(注4),可自己這個當舅舅的連件像樣束發的禮物都給不起想到著,心裏不覺有些淒涼,又自怨自艾地歎了口氣,低下頭,緩緩向後院的酒窖走去


    李旭見舅舅歎氣,知道自己的舉動又惹老人傷心了,隻好默默地呆在客棧中等過了片刻,張寶生轉了迴來,抱著的卻不止是一大壇子酒,放酒壇子的柳筐上,又掛上了兩條幹麂子,還有半兜幹薺菜、蘿卜絲等


    “這怎麽成,我這樣搜括您,迴去我娘非動家法不可!”李旭挫著手,滿臉為難之色


    “酒和下酒菜麽,舅舅也不白送等你爹從外邊迴來,你讓他幫舅舅問問,誰手裏有生牛皮或驢、馬之類大牲口的皮子出讓衙門裏催得急,舅舅願意出個合適的價錢買”張寶生憨厚的笑著,為自己終於找到了一個合適的送禮物借口而高興不由少年推辭將柳條筐掛在騾子背上,臨了,又變百戲般從後腰解下一個皮囊來,硬塞到李旭手裏


    “這是開皇十八年的時候,幾個去遼東尋功勞的軍爺喝醉了酒,落到我客棧裏的十多年了也沒人迴來找,怕是沒人要了舅舅尋摸著,應該是把不錯的弓呢,所以每年都好生保養著你拿去玩,明年你就十五了,你們李家人講究馬上覓取富貴,有一把好弓正趁手兒!”


    少年人知道這是舅舅給自己的束發禮,不敢推辭,雙手接了過來入手的刹那之間傳來融融暖意,不知道是舅舅的體溫,還是那黑漆漆豪不起眼的弓囊本身溫度解開弓囊上的皮繩再看,隻見一張兩尺半長的角弓躺在細細的茸毛之間,顏色居然如墨玉般溫潤(注5)


    上穀郡靠近邊境,曾經是飛將軍李廣駐紮過的地方所以民間好武成風,隻要不是特別貧苦人家,平時都會讓孩子拜個野師父去學些刀劍、弓馬、拳腳來防身所以李旭用眼睛略略一掃,就知道舅舅給自己的是一把上上等好弓,如果拿到市麵上,估計沒三、五吊肉好根本換不迴來到了這個時候,他也無法客氣了,隻能再次施禮,感謝舅舅的一番美意


    見禮物能得到自家外甥的喜歡,張寶生比賺了幾十吊還得意一邊關鎖門窗準備收攤,一邊叮囑道,“這弓長時間沒人用,使起來硬得很你玩時悠著點勁兒,別傷了身體這東西畢竟隻是個玩物,你是品學兼優,將來被推了秀才,考了進士,放了縣太,郡守,光耀門楣,我這當舅舅的也沒人再敢小瞧了去……”


    注1、笊籬北方撈米飯專用器具,木柄一端帶有細竹篾編成的網在河北一帶鄉間,掛此物於牆外為飯館標記風俗一直延續至上世紀八十年代


    注2、肉好隋文帝重鑄五株錢,禁止南北朝時所發行的劣幣此錢,“背麵肉好,皆有周郭,每錢一千重四斤二兩”,所以民間稱其為肉好隋唐年間,與絹布同時作為貨幣通行全國


    注3、戶槽隋代縣裏設戶槽和兵槽,地位等同於縣丞戶槽負責收稅,統計人口等工作手下可招募幫閑(協管),國家不發幫閑俸祿,由戶槽從地方稅收裏扣,後漸漸成為官員們搜刮地方的捷徑


    注4、束發,一般指男子15歲左右,這時應該去學各種技藝《大戴禮記;保傅》:“束發而就大學,學大藝焉,履大節焉”


    注5、漢尺,一尺約為現在的23.1厘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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