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染聞言一愣,隨後抬起頭,緩緩閉上眼睛,最終也沒有控製住一滴緩緩滑落的眼淚。


    “時至今日,我已經分不清了。”他說,“我甚至已經分不清楚,我究竟是神,還是妖。”


    或是一個傀儡。


    “我調換了帝夙和摩纓的命運之後,也想殺了摩纓,以絕後患,他是真正毀天滅地的人,我從未想過讓六界毀滅,因為六界是我和天尊數萬年來的心血,是你我共同的夢,我不想毀掉。所以,我打算偷偷去殺了摩纓,他是個剛剛降生的嬰兒,要殺他易如反掌,可是夜摩族被困在金籠裏,所有神族都盯著,我沒機會下手,我隻能暫時放過了他,我想他現在隻是個夜摩族,這麽弱小,沒有修煉的能力,不可能造成什麽風浪,於是我等了幾年,等到他長大一些,便使了些計策,讓光明池的守衛放鬆了,那些夜摩族孤注一擲的,把年幼的他偷偷送出了光明池。”


    “他孤身一人,我更容易殺他,可這小子確實命大,我三番五次,都沒能成功殺了他,最後一次,碰到了天尊。”


    第112章 三千年前


    鹿朝眼睫煽動, 她站在原地,意識到自己的記憶是從遇到摩纓之後開始斷掉的,那是故意被君染拿走的一部分。


    她喃喃地問:“這部分記憶, 被你扔進天淵裂縫了?”


    “是。”


    “我永遠看不到了?”


    君染點點頭:“你能看到的, 隻有問道裏關於帝夙的那一部分記憶, 可他,也並不完全知道。”


    鹿朝的劍橫在他脖頸上,忽然她收起了劍,朝他靠近了幾步, 輕聲開口:“知玉哥哥。”


    君染驀地瞪大眼睛,神色之間無比慌亂:“你亂喊什麽?我豈是……”


    “知玉哥哥。”鹿朝打斷他的話, 從君染泛起波瀾的紫色眼眸中看進去, “知玉哥哥,如果你聽得到, 幫幫我。”


    君染大怒:“鹿朝!你瘋了不成!你竟然對著我, 喊一個凡人的名字?他算什麽東西,他隻是一個傀儡!”


    鹿朝抬起手, 輕輕撫上他的臉:“可是, 你有時候會用他的眼神看著我。”


    君染愣在原地,臉上是因瘋狂失控而猙獰的神色,他控製不住眼角的跳動,像是一個身體要分成兩半, 他用力咬著嘴唇,直到鮮血的味道湧出。


    可是有那麽一刹那, 他猙獰的臉上, 忽然有一絲溫柔,眼神柔軟地看著她。


    鹿朝瞬間淚如雨下:“知玉哥哥。”


    ‘唰——’


    君染忽然抬起手, 一縷傀儡之索從他指尖向後延伸而去,君染發出一聲怒吼,立刻轉身扯住傀儡之索,而電光火石之間,鹿朝也瞬間從原地消失不見,隨著傀儡之索進入了內殿中。


    幽暗的光線之下,傀儡之索幽藍的光芒在內殿的一個案幾前一閃而過,便被君染拽了迴去。


    案幾上擺放著成堆的書籍,日月星辰的升起落下的詳細記錄,密密麻麻鋪在桌上,而在角落裏,有一個不起眼的木盒,她一抬手,木盒到了她手裏,她低頭打開,裏麵放著一隻同樣不太起眼的白玉盞。


    鹿朝拿起白玉盞,轉過身,看著身後跑進來的君染,麵如死灰般。


    “落魂盞。”鹿朝的手指在盞邊輕輕拂過,一股熟悉的感覺湧入心中,有一些是她破碎的魂魄,隨著她的手指重新迴到她身上,一股溫熱的力量充盈著身體,讓她周身散發出一片耀眼的光。


    而最後,她看向白玉盞裏,隻剩下一縷紫色的流光漫無目的地遊動著。


    “這不是我丟失的那一魄。”鹿朝知道,那一魄關於她的情感,君染是真的扔到了天淵裂縫裏,永遠不會讓她找迴來了。


    “可是,這幾千年來,你滿心罪惡,一定會需要點兒什麽東西來緬懷一下吧。”鹿朝張開手指,將落魂盞裏那片紫色流光勾出來,在半空中變成絲絲縷縷的紫色,裏麵出現了一張熟悉的少年的臉,雙眸亮晶晶地看著她。


    “你留下了我的記憶。”


    君染頹然地向後退了幾步,雙手垂在身側,冷冷一笑:“沒想到,我最終敗在一個傀儡手裏。”


    鹿朝道:“你讓裴知玉接近我,不也希望我能喜歡他嗎?他和你長得一模一樣,是你分化出去的傀儡,喜歡他,就等於喜歡你,這樣,我就不會再喜歡帝夙了。”


    “可是你千算萬算,沒有算到一個傀儡也會有心,自此之後,他不再是你的傀儡,而是一個獨立的人,我曾經喜歡的是他這個人,而不是你的傀儡。”


    “哈哈哈哈……”君染忽然笑起來,“曾經喜歡……就是因為這一點點喜歡,讓他有了心。”


    “他有了心,就勝過你,而你縱然有心,卻比不上一個傀儡。”


    君染的笑容僵在臉上。


    鹿朝隨手鬆開召靈,讓她化出人形,對她吩咐:“好好看著君染殿下,別讓他離開日月之巔。”


    “知道了,主人。”召靈乖乖地點頭,但她的目光越過君染,看向摩纓時,卻有些害怕,“主人,他……”


    鹿朝道:“他想讓我知道真相,所以不會傷害你,放心吧。”


    她說完之後,便雙手捏訣,將那片紫色的流光,引入腦海中,頓時,她腦海中一片空白的地方,被一段記憶填滿了。


    一重天


    夜色深重,寂靜的野外,一個幼小的身影被狠狠拋在地上,細弱的腿幾乎被折斷,以一個扭曲的姿勢向外撇著,他痛得發出幼獸般的嘶吼,但盡管如此,他還是拖著扭曲的雙腿,拚命往前爬。


    不可以死,他要活下去,要為族人報仇,要活著!


    這裏已經是一重天,再往前,便可到達魔域的巨靈山脈,從那裏直接去到魔域後,他就安全了,就算是神族也不可能在魔域為所欲為!


    他帶著這樣的信念往前爬,可是身後,卻漸漸有一片巨大的陰影籠罩下來,很快便將他瘦弱可憐的身軀籠罩起來。


    “你能逃到哪裏去?”清冷的聲音響起來,讓他頭皮發麻,“一個小小的夜摩族,能掀起什麽風浪?”


    那人似乎也有些質疑,因此沒有立刻下手,隻是俯視著在地上如同螻蟻蛆蟲一樣扭曲爬行的東西。


    地上拖出了長長的血痕,他一抬手,一根黑色的釘子從後背將那幼小的身影狠狠釘在地上。


    他的脊骨瞬間斷了!


    “啊——”撕心裂肺的慘叫迴蕩在寒冷黑暗的曠野中,血和淚一起湧出眼眶。


    “你們……憑什麽?”他張開口,狂湧而出的鮮血讓他聲音模糊不清,“憑什麽!?我們做錯了什麽?”


    “錯在太弱小。”高高在上的神給出了最明確的答案,“弱小又珍貴,而你,還妄圖反抗。”


    年幼的他咬著牙,反手想拔出背後的黑釘,卻在下一瞬,被另一枚黑釘從腕骨釘入,將他的手釘在地上。


    鮮血彌漫在四周,充滿香甜而迷亂的氣息,令人精神都不自禁振奮起來。


    這股味道讓君染皺起眉,眼底閃過一絲厭惡,那些弱小的神族為這血液而瘋狂,卻不知道為此埋下了多大的禍根!


    這血就是萬惡之源。


    他不想聞這令人作嘔的氣息,手中多出三枚黑釘,準備給他致命一擊。


    一個注定要毀天滅地的人,要讓他神魂俱滅,這樣才能萬無一失。


    鎮魂釘,會將他的魂魄打散,永世鎮壓在無間地獄,沒有重見天日的機會。


    他正要動手,忽然,黑暗的天邊一道紫色的劍光如同朝陽般一閃而過,君染一驚,立刻消失在原地。


    而幾乎是下一秒,雪白的身影便出現在那個弱小孩童的麵前。


    裙擺緩緩落下,拂過他滿是血汙的臉。


    又是這樣純潔無暇的一身白……男孩厭惡地想著,外表越是幹淨,內心卻汙濁腐臭!


    他恨這些神,總有一天,他要殺光他們!


    可他現在,動彈不得,雙腿折斷,脊骨斷裂,一隻手也釘在地上,隻有一隻手,勉強地抬起來,抓住那片雪白的衣擺,狠狠地抓著,顫抖著,似乎要拖著她一起下地獄。


    死!


    死!


    死!


    都給我死!


    他血淚橫流,可是無能為力,痛苦讓他的身體像被斬斷身體的蚯蚓一樣,在地上扭曲著。


    “別動。”一隻手忽然按在他後背上,繼而頭頂上方傳來一個柔軟清澈的嗓音,像是夢中聽過的一種奇妙的樂曲。


    在哪裏聽過?


    他不斷迴憶著,忽然後背上猛地一痛,鮮血狂湧而出,他慘叫著,唯一能動的那隻手,死死抓住她的衣擺。


    “我殺了你!”


    “你殺不了我。”這聲音在他瀕臨死亡的憤怒中,卻像涓涓細流,緩緩流淌而過,平靜,柔軟。


    他睜著血紅的眼睛,繼而,感覺到被釘在地上的那隻手又傳來劇痛。


    “啊啊啊啊啊——”


    他像野獸一樣慘叫起來。


    “嗬嗬……”頭頂上的聲音不禁輕笑,“方才說著最狠的話,我以為你不怕痛,沒想到還能發出這樣的慘叫聲,那大概不會死了。”


    他瞪大眼睛,大口大口喘著氣,卻發現那隻手可以動了。


    身體,也可以動了。


    原來,她拔掉了他身上的鎮魂釘。


    他努力抬起頭,清清冷冷的月光下,他清楚地看見一個美得肆無忌憚的少女,手裏拿著帶血的鎮魂釘,迎著月光仔細觀看。


    “是鎮魂釘。”她喃喃地說。


    他呆呆地看著她,一瞬間忘記了身上的痛,也忘記了她是最令他厭惡的神族。


    “你這麽弱小,為何要用這樣的神器對付你?”她終於低下頭,紫色的眼眸中,帶著一絲真誠的疑惑。


    好像不知道自己直接說出對方的痛點,是一件沒有禮貌的事情。


    他好不容易壓下的怒火又被激發出來:“我不弱小!總有一天,我要殺光神族!”


    她看著他,半晌沒有說話,在他目眥欲裂的目光中,似乎覺得應該安慰一下他,便說:“不錯,有夢想是一件好事,加油吧。”


    “……”


    “你身上的傷很重,我手邊沒有那麽多藥,你暫時跟我迴去吧。”


    “不要!我要去魔域!”


    她摸著下巴,看了看他身上的傷,才問:“你就這樣爬著去嗎?從這裏到巨靈山脈,少說也要爬個十天,你確定嗎?”


    他渾身顫抖:“不要你管!”


    “好吧。”她歎息一聲,站起來,往旁邊退了一步,把路讓開,“那你爬吧。”


    他用能動的那隻手,往前爬,可是用盡全身力氣,一寸都沒挪出去,反而身上鮮血狂湧,他一口血噴出來。


    “看來十天爬不到,得二十天。”她說。


    他又怒又恨,被這個神族奚落著,恨不得殺了她!可是怒急攻心,失血過多,他終究還是堅持不住,暈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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