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這兩天快要跑斷腿的方應物又被引著出了西華門,來到西苑。對這個地方,方應物還是有點特殊念想的,他三年前帶領百姓進宮掃雪,在這裏驚鴻一瞥見到個特殊身份的女人,也不知道她近況如何了。


    但今天方應物雖然再次進了西苑,但可沒有行動自由,沿著太液池向北走,來到一處綠樹環繞的平整場地。


    有數十名宮人太監圍在這裏,透過人群縫隙,方應物隱隱約約看到場地內有兩人正手持球杆,擊打由木疙瘩雕成的圓球,邊上還有太監捧著幾十種木製球杆侍候著。


    結合自己的曆史知識,方應物猜測出來,這就是傳說中的大明宮廷熱門運動項目捶丸?據說號稱是古代高爾夫的......瞧這擊打的樣式,倒更像是後世老年人的門球。但地上有小洞,這又有點像高爾夫了。


    充當觀眾的內監們圍著場地,動輒喝彩歡唿,場麵氣氛是極其熱烈的。隻有初來乍到的方應物獨自在人群外站著,等著傳喚。


    +他看得出來,場地裏兩個人影裏,肯定有一個人是成化天子,這甚至都不用想也知道。但方應物更關心的是,與成化天子同場競技的另一個人是誰?


    能與天子一起打球,這絕對是一種殊榮恩寵,不是普通人能享受到的。


    有這麽多內監在場,方應物有心去找一個人詢問,但張了幾次口,卻沒人搭理。最終還是隻有方應物一個人孤零零的站在外圍。仿佛被無形的圈子排斥孤立了,隻能等著這場球賽盡興散場。


    方應物倒沒什麽不平衡的。誰讓他是闖進來的新人,而且是與其他人都不同的新人。不排斥他排斥誰?凡是新人就要有這個覺悟。


    不知等了多久,再次感到腿麻的時候,人群忽的開辟出一條通道,成化天子朱見深被兩名小太監扶了出來。然後又有人搬來了寶座,又扶著天子安安穩穩坐下去休息。


    引著方應物進宮麵聖的太監快步上前,與天子奏了幾句,然後迴頭喊道:“宣方應物!”


    方應物快步上前,以大禮三叩九拜,口中直唿萬歲。然後天子按照慣例賜予免禮平身。


    朱見深是個內向性格,又有口吃,平常都是沉默寡言,不大喜歡主動說話。而方應物站在天子麵前,發現自己居然也無法張口了!


    他原本以為憑借自己的口舌功夫,不會犯下當年彭首輔和商老師的錯誤,見了天子總不能隻會山唿萬歲罷?


    但現實卻告訴他,事情沒那麽簡單,當年老前輩們也沒那麽蠢笨。出現無話可說的冷場局麵,確實也是有其原因的。


    廟堂之上,無論天子也好,大臣也好。用的是公對公的身份,帶著屬於各自的麵具出現。


    除此之外,私下裏的天子對大多數大臣而言。就是一個陌生到了極點的人物。誰猛然見到一個陌生人,隻怕一時也不知道該說什麽。


    如果是一個普通的陌生人。那還可以試探幾句,尋找一下共同語言。但麵前這位陌生人可是生殺予奪的皇帝。誰又敢冒著大不韙隨便試探?所以稍有閱曆的官僚難免會生出類似於“萬言萬當不如一默”的想法。


    方應物不由得胡思亂想起來,難道自己也要發一會兒呆,然後再磕幾個頭山唿萬歲後就出去?最後坊間傳言再來一個萬歲青天?


    這時候,先前陪著天子打捶丸的太監出現在天子右手邊,指著方應物嗬斥道:“方應物,你好大的膽子!皇爺開恩召見你,你竟敢姍姍來遲!此乃大不敬也!”


    朱見深聞言下意識看了看日頭,此時已經偏向正午了,方應物來的確實有點晚。


    但方應物聽到有人拿他來得晚說事,心裏便暗叫一聲不好!對方肯定是有準備來,而宮裏有人借此發難,足以證明自己果斷被坑了!


    迴想起來,從進宮第一步開始,就有人就給自己挖好了陷阱!


    天子今日駕臨西苑,本該按照讓自己直接來到西苑麵聖,但那該死的引導太監卻領著自己繞遠路跑了一趟乾清門,然後才假模假樣的再帶著自己來西苑!


    就這中間,不知耽誤了多少時間!等自己來到西苑時,很明顯已經晚了!


    這宮裏果然是天下陰謀詭計最密集的地方,自己千防萬防,結果還是連天子的麵都沒見到時著了道兒。


    方應物想了又想,便答道:“昨夜輾轉反側,便起身翻閱聖賢書,不小心看的多了,於是起床洗漱時間也晚了。”


    那太監又冷笑道:“什麽看聖賢書?多是托詞和借口罷。”


    方應物上前一步,拱手見禮道:“不知這位公公尊姓大名?”


    那太監頗為自傲的答道“在下乃梁芳是也!”


    原來他就是大太監梁芳!方應物小小吃了一驚,難怪此人有資格陪著陛下在場上打捶丸!


    方應物忍不住細看了幾眼,卻見這梁芳生得細皮嫩肉,還是有幾分相貌的。不過也正常,天子肯定也不希望自己身邊都是歪瓜裂棗,有礙觀瞻。


    腦子裏一邊匯集著相關知識,一邊開口答道:“昨夜確實看了聖賢書,迴想卻發現有一句話要送給梁公公!”


    “聖賢書?配得上梁公的是哪一本那一句?”突然有人詢問。


    “是論語陽貨篇,其中有一句是,夫子莞爾而笑曰:割雞焉用牛刀,送給梁公公正當其時。”


    周邊這些人,都知道這句笑話很好笑,甚至能揣摩出兩層意思,但一個個都卡著喉嚨不肯笑。


    這兩意思,一是譏諷梁芳欲殂代庖,不停地代替天子發問講話;二就是字麵意思的故意曲解了,這是對太監赤裸裸的羞辱。


    但無論那種意思,笑出聲來之後,都會得罪人。故而場麵一片沉寂裏,仿佛方應物說了一段平淡無奇的對話。


    正當方應物感到無趣時,忽的天子仰頭哈哈大笑,其後開口道:“連孔聖人會惡意取笑太監啊。”


    在這裏天子最大,能把天子哄的開懷大笑,問題也就不是問題了。來晚的事情,便就此略過不談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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