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化八年之前,殿試都是在三月初舉行,不是三月初一就是三月初三,距離會試太近,讓考生與禮部官員都很辛苦。


    成化八年時,因為要替已故前太子出殯,所以殿試延遲了半個月,直到三月十五日才舉行。結果大家都發現,還是在這個時間比較舒服,天也暖和。從此之後,殿試就習慣性的定在了三月十五日。


    半個月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對於塵世中忙忙碌碌的方應物而言,時間過得很快。辦完宴會,見完一些同年故舊,一晃就是三月中旬了。


    於是方應物便暫時把所有雜事先放到一邊去,專心等候殿試這個科舉道路的終點。


    殿試是三月十五日舉行,當然準備工作不可能到了十五日才開始,但之前的選讀卷官、擬題、天子定題、印卷這些程序與方應物沒有多大關係。


    科舉大三關裏,鄉試和會試的模式基本雷同,但殿試卻不同。殿試名義上是天子以策取士,是由天子親自主考,而一幹輔助取士的大++臣隻能叫讀卷官,不能叫閱卷官,更不能叫考官。


    入選讀卷官隻有一個條件,非執政大臣不可,地位不到想都別想。也就是內閣宰輔和六部、都察院、通政司、大理寺的正官、以及詹事府、翰林院的堂上官,一共選出十四人組成。


    比如這一次成化十七年殿試的讀卷官陣容裏,文淵閣大學士劉吉劉棉花當然是在列的,而且還是話語權最大的三人之一。


    如果這時候。方應物正式迎娶了劉府小娘子,那劉棉花估計就要請去避嫌了。但眼下兩家並未結親。翁婿關係還沒有法律效力,所以劉棉花還可以厚著臉皮繼續參加讀卷工作。


    閑話不提。到了三月十五日這天,天色蒙蒙亮時,方應物等三百名今科中式舉子齊齊聚集在長安左門外。在禮部官員的吆喝下,準進士們按照名次排列隊伍,會元方應物自然是首位。


    黎明時刻,禮部官員引導著隊伍沿著禦街前行,從承天門進入皇城,又連續穿過端門、午門,正式進入大內。


    這些準進士都是第一次進入皇宮。一路上隻見得紅磚金瓦宮闕壯麗,連續穿過的門樓也是雄渾巍峨,皇家氣派撲麵而來。這一切簡直是菜鳥們生平見所未見,便讓他們十分緊張,大氣也不敢出幾口。


    但排在隊伍首位的方應物卻緊張不起來,他上輩子數次進入故宮遊覽考古,要震撼早震撼過了。這時候隻是饒有興趣的左顧右看,在心裏比較著這座皇宮五百年前後的區別和變化,有興致時還與帶路的禮部官員閑聊幾句。


    看在別人眼裏不由得嘖嘖稱奇。暗歎一句:“此子心性鎮靜非常,絕不是池中物!”


    過了午門後,可以遠遠地望見奉天門,再往裏麵走才是皇宮最核心的地方。奉天門左右還有東西角門。一般人隻能從這裏過。


    在金水橋南稍等片刻,隊伍被引導過了橋,穿過東角門來到了奉天殿外的廣場上。


    奉天殿是皇宮三大殿之一。隻有一些大禮儀才可以使用這裏,殿試就是其中之一。


    此時天子已經在殿中升座。文武百官也已經向天子禮拜完畢,讚禮官便宣中式舉子上前禮拜。


    當然眾考生是不用進殿的。隻是上了丹陛,然後以方應物為首隨著讚禮官的招唿,完成規定動作而已。有些比較文青的考生此刻麵對神聖的大殿,已然熱淚盈眶、涕如雨下......


    隨後就在殿外丹墀上考試,案子早已擺好,並貼著每人的名字,等三百考生各就各位,執事官員便把題目發了下來。


    方應物拿到題目,開眼看去,隻見上麵寫道:“皇帝製曰:聯祇舉丕圖,究惟化理,欲追三代以底雍熙,不可不求定論焉。


    夫三代之王天下,必有紀綱法度,然後可以治。而議者乃謂三代之治,在道不在法,豈法無所用乎?


    聖王立法必有名以表實,然後可以傳遠。而議者乃謂三代之法,貴實不貴名,豈名非所先乎?治不在法,則繼以仁政之說似決。法不貴名,則必也正名之說似迂,二者將何所從也......”


    一道題目,洋洋灑灑數百字,看得方應物連連腹誹。這題目簡直就是篇文章啊,這是想出題還是故意賣弄?


    不管是不是賣弄,方應物也管不著,他看完題目又想了想,便奮筆疾書起來。


    反正殿試不淘汰人,也不講究死板的八股格式,所以不用在意許多,隻管憑著思路一口氣寫下去即可。中間注意一下駢四儷六的語句,再來點以古諷今的小段子顯示自己憂國憂民就搞定了!


    方應物雖然學術功底一般般,但勝在思路開闊,此時筆走龍蛇文不加點,看在監臨官員眼中,自然又暗暗得到一個才思敏捷的評價。


    寫了三四千字,方應物感覺差不多了,便收了尾,然後起身走下丹墀交卷去。


    收卷官在東角門這裏,方應物交了卷出東角門,就算是離開考場,至於下麵的程序就與他無關了。


    此時十幾位讀卷官都在左順門裏的東閣,所有試卷都要先送到這裏。當著方應物的麵,收卷官彌封試卷,蓋上關防,然後就拿著試卷朝左順門行去。


    方應物望著收卷官的背影,愕然片刻。這殿試果然極度的、非常的、特別的不規範,不過他喜歡!


    這其中當然有潛規則了......沒錯,試卷的確是彌封糊名,理論上送到東閣後,看不出是誰的試卷。但收卷官親自拿著方應物的試卷到東閣去,難道他沒長嘴麽?難道他不會用嘴巴告訴別人這份試卷是誰人的麽?


    會試名次靠前的人和關係戶都會享受這種待遇,不用驚訝。這就是殿試的規矩,告到皇帝老子那裏也沒用。


    科舉最終名次分一二三甲。在理論上是這麽產生的——殿試試卷由十幾個讀卷官看過後,每人都會劃出等次符號。


    一張試卷得到的頭等評價越多。當然名次也就越高,若一大半人給某試卷畫了四五等,那此試卷必定是三甲了。


    在實際操作中,試卷都由閣老先看過,並先評價過,然後才讓其他讀卷官傳閱。所以你懂得......這就是傳說中的“定調子”,說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說你不行,你就不行。行也不行。


    當然絕大部分閣老就算提挈自己人,也會講究體麵的,吃相不會太難看,不會一定要幫自己人弄個狀元榜眼探花三鼎甲,甚至還會故意反其道為之,以示公正無私。


    除非是極個別的奇葩,每每說到此處就不得不點名張居正,沒有吃相比他更難看的閣老了。


    不過讀卷官終究是讀卷官,不是閱卷官。他們不能直接決定三鼎甲,這是天子的最高權力。


    但天子也沒工夫把三百份試卷都仔細閱讀,所以每次都由讀卷官選出前十名呈進禦覽,然後由天子在這小範圍內親筆點出前三。也就是說。試卷進不了這十名裏,就徹底和三鼎甲無緣了。


    在成化十七年這次殿試,三百份試卷都已經送到東閣。眾讀卷官圈圈叉叉的評價完畢後,已經是深夜淩晨了。


    此時東閣裏火燭高照。卻有兩位大佬臉紅脖子粗的對峙著,場麵僵持不下。旁邊十幾人饒有興趣的各看各的熱鬧。那二人所爭執的,就是要呈獻給天子的十份試卷中最後一個名額。


    屋裏十幾個人都是執政階層的核心官員,不是閣老就是尚書,沒有什麽外人,故而可以大家不顧體麵,很放得開。該吵架的吵架,該起哄的起哄,對他們來說,這是難得的消遣時刻。


    據某野史記載,對峙的兩個人都是內閣大學士,都姓劉,姑且稱之為謹身公和文淵公。其時二公各執一卷,互相攻訐不已。


    謹身公:“祐之你好不要麵皮,不愧是人稱棉花!誰不知那是貴府東床的試卷?你當真不肯避嫌麽!”


    文淵公:“叔溫慎言,此人眼下並非吾婿!何況古人雲,舉賢不避親,好就是好,無需多言!”


    謹身公:“雖然兩張試卷都是八個圈(注:一等),看似平手。但除此之外,你手裏那張試卷卻多一個叉(注:五等),這就等若低半頭!”


    文淵公:“你簡直笑掉天下人大牙,誰不知道這個叉是你公報私仇畫的?在此時豈能作數?真要避嫌,就該將你畫出的等次抹去!”


    謹身公揮了揮手裏試卷:“吾手中卷,人名吉利,正應了大禮喜慶!”


    文淵公大笑三聲,亦揮了揮手裏試卷,“吾舉薦之人,稱得上相貌俊逸、儀表出眾,足以壯朝廷觀瞻!


    你手裏那人我也見過,尊容說其貌不揚都是輕的,讓這樣的人出列,隻怕天下人都以為我朝無人!所以就不要獻醜了!”


    至此謹身公啞口無言,實在無話可說,隻好頹然敗退。


    事後方應物聽到這個事情,頓時哭笑不得,他真沒想到,自己科舉還有靠臉的時候,憑著長相英俊才擠進了最終十人名單裏。


    排名次要考慮長相、姓名,聽起來像是笑話,但放在這個時代卻不是笑話。如果不考慮關係戶,閣老在做選擇時經常會打聽長相,專揀那相貌堂堂的人呈獻上去。


    畢竟這十個人裏要出狀元的,那可是萬方關注、天下矚目的人物,長相必須要對得起觀眾。美男子不見得能當狀元,但狀元卻大都是美男子。


    所以方應物長相英俊也是綜合實力的體現,他靠著自己這張臉,有驚無險的殺進了禦覽名單裏。(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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