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成化十四年時,方應物救出了父親,然後很快就被發配到榆林邊塞。關於之後的尾聲,他就不十分清楚了,所以才驚詫於今天謝遷的不友好。


    他力捧父親為翰林五諫,情急之下還寫詩詞暗諷朝臣和翰林們裝聾作啞不肯救人,這都不算什麽,反正沒有指名道姓,沒有哪個大臣會傻到為這些較真。


    大家這點修養還是有的,如果為了方應物幾句不明所指的詩詞便氣急敗壞,那豈不就成了主動對號入座?這種自找沒趣的事情,稍有點智商就不會去做。


    但偏偏世間有好事者、八卦黨、分析帝這種生物,於是翰林院的謝遷便躺著也中箭了。京師便有傳言,方應物那詩詞所指責的人就是謝遷,謝遷就是坐視同鄉加同僚下天牢而不管不顧的人。


    事實上謝遷確實是這樣做的,但他可以做,卻不能讓別人說。一般情況下,若人緣不錯的話,也沒人去故意傳揚這樣的事情。畢竟人非聖賢,誰沒有點苦衷?誰沒有點違心的時候?


    = 可一旦突然傳揚起來,那麵子上就過去不去了。特別是正直敢言的方清之安然無恙出了天牢,依舊迴到了翰林院,與采取了明哲保身策略的謝遷對比起來更是鮮明。倆人歲數相仿,前後隻差一科,還是同省同鄉。


    那段時間搞得謝學士極其被動,很是苦惱,非常厭煩,幸賴有人撐腰,硬是壓下了這種不利流言。大體上保住了聲譽。有這種梁子在,謝遷見到方應物。能給好臉色就怪了,克製不住出言諷刺幾句在正常不過。


    所以方應物主動說起“成化十四年”時。周圍眾人才會臉色古怪,這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啊,這是方應物報複性的打謝遷的臉啊。


    隻有方應物自己還不大明白怎麽迴事,而方清之並不想在這件事上鬧得太僵,所以才喝止了自家兒子。


    至於謝遷本人,當然很清楚,在成化十四年的那件事裏,方家占據絕對的道德優勢,自己縱然有千般理由、萬種借口。那也是不占理的。


    若繼續在這上麵糾纏不休,隻會讓自己越來越難看,故而幹脆三十六計走為上,直接脫離此地,斷了方應物與自己扯下去的念頭。


    閑話不提,卻說方應物望著謝遷的背影,心裏泛起了一些思緒,他感到現實和史書確實是有不少差別的......


    上輩子看史書時,方應物時常恍惚不已。仿佛看的不是人物傳記,是各種模板,而且總跳不出正直(劉健)、清廉(王鏊)、謙和(徐溥)、才華(李東陽)、無私(王恕)之類的模板套路。


    像謝遷、王鏊這種人,在史書上無不是偉光正。不止這兩人,就拿堂中這些人來說,除了紙糊三閣老這種完全不顧廉恥的。誰在史書上不是偉光正?


    今天方應物突然見到如此多青史留名的大人物濟濟一堂,不由自主的拿著史書描述與眼前真人做對比。好像總有點不真實的感覺。


    謝遷在自己為了父親登門求助時,故意閉門自守不發一言這種事。會寫進本時空的史書中裏嗎?王鏊因為懷疑自己被商輅打壓,一直耿耿於懷甚至遷怒於人,這種事會寫進本時空的史書中嗎?他們兩人為了自己私心,故意出言貶損晚輩,這種事會寫進本時空史書中嗎?


    方應物可以肯定,如果他們方家父子將來隻是曆史洪流中的路人甲,那麽上述這些謝遷、王鏊的不體麵事情也就隱沒於曆史塵埃中,這叫做為尊者諱;


    如果他們方家父子將來興旺發達、位列宰輔,上麵這些事情就有可能會寫進史書。所以關鍵就在於,誰能成為尊者?誰能成為更尊的尊者?


    方應物又想起自己老師商輅,他老人家的曆史形象近乎完美,簡直是完人一般的存在,但不知是否真做過為了保持自己唯一三元榮譽,故意打壓王鏊的事情?若沒有點空穴來風,王鏊至於如此耿耿於懷,怨懟至今麽?


    想至此處,方應物猛然打個激靈,硬生生遏止住了自己的思路。再想下去就要出大事了,意識形態問題容不得混亂!他要做方應物,而不是李贄!


    自己現在就是混讀書人圈子的,質疑這個圈子的遊戲規則,質疑自己的道統,那就等於是自我毀滅。


    方應物暗歎一口氣,水至清則無魚,畢竟人無完人,誰都有是毛病的,而且自己不可能與每一個人都處好關係。


    同時,有點毛病或者與自己關係不佳,也並不意味著這個人就是“壞人”。


    最後,這個人是“好人”還是“壞人”,對於他方應物來說,隻要不觸及道德底線,有那麽重要麽?


    想通了這些後,方應物頓生醍醐灌頂之感,隻覺得修為境界又提高了一層,但是仍然看不到這條道路的終點在哪裏,境界的最高層是什麽樣子。


    “這謝於喬說方應物不夠厚道,在老夫看來,好似賊喊捉賊,他謝於喬又何嚐厚道了?隻怕也名不副實罷?


    如果謝於喬真是抱著訓誡晚輩的心思,那私底下去耳提麵命都不為過,何至於當著諸君的麵前公然揭晚輩的麵子,這是君子之道麽?再說當年的事情,難道能怪方應物麽?”


    這番話叫方應物很是感到暖心,可是說出這番話的不是別人,正是口碑風評比謝遷差了幾倍的劉棉花。


    也正因為是劉棉花說出來的,旁邊別人便隻能沉默以對,就連徐溥也不好說什麽。縱然謝遷有幾分不是,但劉棉花名聲也不怎麽樣,兩邊都不好說話,便隻能沉默了。


    看著一幹清流正人無話可說,劉吉心內微微得意。當年方清之被天子盛怒之下打入天牢,一時間群臣束手無策,最後靠劉吉幫忙救出來的,這是他為數不多的閃光點,當然沒事就要提一提長臉,特別是有故意避事的謝遷之輩襯托。


    方應物也算是看出來了,難怪劉棉花在這個時候突然蹦出來刷存在感。如果一個人一輩子就幹了一件好事,當然會時不時的拿出來說。


    可惜,人做一件好事不難,難的是做一輩子好事,劉棉花就是無法堅持做一輩子好事的人,蓋棺定論上史書時很是吃虧。(未完待續。。)


    ps:這兩章寫的要吐血啊,不知道寫出我想寫的高深莫測感覺沒有,下午翹班碼字還被單位領導追殺了,苦逼的沒法說。另外,月票啊,年度作品評選啊,能多來點嗎!說不定能催生出偽第三更哦!今天還有5個小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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