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秋高氣爽,這幾天又正逢晴日,是難得的出遊佳時。對眾舉人而言,又趕上鄉榜提名,若不舉行幾場集會就簡直對不起這良辰美景。今日就有這麽兩場集會,一場是嚴州府士子的,一場是省城本地士子的。


    在鄉試後,杭州城裏已經辦了無數場宴飲集會,堪稱嚴重審美疲勞。但今天這兩場卻還能引人注目,因為一邊的核心人物是無冕之王方應物,而另一邊的核心人物是有冕之王解元公。


    更何況兩人中間還夾雜著杭州城花魁袁娘子,更是足以讓所有八卦眾擦亮眼睛、提起耳朵的關注。或者說花魁娘子隻是個小彩頭,但也是個很有趣的彩頭。


    兩場集會不但很湊巧的都選在今日,而且還很湊巧的都選在西湖上舉行,更湊巧的是兩邊集合地點都在錢塘門外碼頭上,最湊巧的是兩邊竟然連集合時間都一樣。這麽多湊巧紮了堆,那就不是湊巧了,實在是意味深長。


    項成賢站在方應物身邊,忍不住吐槽道:“我們這邊忒寒磣了,[你是怎麽想的?”


    此時碼頭兩邊各有一支人馬,省城本地士子那邊隻見得管弦笙歌齊備,童仆如雲,美人點綴,各種家什堆積如山,岸邊幾艘畫舫也都是雕欄畫棟極盡奢華;而嚴州府這邊的光景就寒酸得多,大有空手而來空手而歸的模樣。


    隱隱約約聽到對麵傳來嘲笑和議論聲,項成賢極其不服氣,又對方應物抱怨道:“怎的不叫與你相熟的王大戶來幫辦?他不缺這幾個銀子罷。這下可將我浙西的臉麵丟完了。”


    旁邊有位舉人笑道:“項同年著相了,身外之物不必看得太重。豪奢從來不是美德,正所謂安貧樂道也。再說。我們這邊不是還有花魁娘子壓陣麽?那可是方同年的老交情了。”


    方應物神情如常,低頭對項成賢耳語幾句,項成賢聽了後麵露驚訝之色,不過並沒有說什麽。


    不多時,卻見一頂彩轎從城門口出來,有人輕唿道:“袁娘子來了!”


    眾人又眼見這打扮齊整的花魁娘子下了轎子,轉向方應物走來,叫同在這邊的嚴州府士子喜笑顏開、與有榮焉,仿佛占了上風。


    其實花魁娘子在這些新科舉人心目中不見得是必需品。但卻是一個象征,關係到臉麵問題,不由他們不興奮。


    鳳蕭姑娘到了方應物身前,福了一福,低聲道:“方公子恕罪,妾身今日不能侍候左右了......”


    周圍眾人齊齊吃了一驚,花魁娘子這是什麽意思?他們一直以為袁花魁與方應物有舊情,今天肯定捧這邊的場。


    方應物眉頭微皺,抬手指著省城士子人群。沉聲道:“你的意思,是打算去那邊?”


    袁花魁解釋道:“妾身也是本地人氏,他們盛情相邀,低頭不見抬頭見的委實拒絕不得......”


    “不必解釋了!”方應物打斷了袁鳳蕭的話。“道路都是自己選的,每個人都會有充分的理由,聽不聽無關緊要。所以你沒有必要解釋什麽,但願你將來不會後悔。”


    眾人目送袁花魁在侍女陪同下。一步一步的走到了對麵,與省城士子們匯合。登時從那邊爆出一陣得意洋洋的歡唿聲。聽在這邊人的耳朵裏,十分刺耳。


    項成賢突然衝了過去,站在幾步外的地方,對著袁花魁高聲道:“在下有句老話要送給袁娘子!有道是莫欺少年窮,袁娘子謹記好!”


    方應物歎口氣,對著周圍拱了拱手,蕭然道:“今日在下遊興全無,請諸君恕罪,失陪了。”


    隨後轉身向城中邁步離開,口中胡亂高聲道:“人生若隻如初見,何事西風悲畫扇,等閑拋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


    花魁娘子倒向李解元,頓時八卦就傳開了,惹得士林議論紛紛。大多數人都很吃驚,本來在此之前都比較看好方應物。


    畢竟李解元是後來者,是主動出擊要橫刀奪愛的一方。防守應該比進攻輕鬆,以方應物的能耐,守住應當不成問題,最差的結果也是打成拉鋸戰而已。


    但眾閑人卻沒想到,方應物居然輸的如此幹脆利落,如此不拖泥帶水。


    若比喻成兩軍交戰,方應物隻能用全軍覆沒式的慘敗來形容。別說麵子裏子,輸的內褲都沒了,縱然念出幾句很有意境的詞句,那又有什麽實際意義?


    名人就是名人,稍有點風吹草動就能惹得輿論沸然。在議論中,眾人忍不住將李解元和方應物兩個風雲人物全方位的比較起來——


    比才華,李旻號稱博覽群書博聞強記,是有才之人,但方應物詩詞風流、佳作頻出,何況能得到朝廷嘉許,才氣自然也是不凡,故而這項勉強算是平手。


    比功名,一個是今科鄉試解元,一個是第三,雖然名次有差別,但總的來說還在同一水平線上,沒有本質差距。


    比業績,那就是方應物遙遙領先了。李解元到目前為止還隻是個純粹的讀書人,還處在修身齊家階段,談不上業績。而方第三已經在廟堂顯名記功,業績是被朝廷承認的。


    比年紀相貌,還是方應物占優。李解元長相隻能算中人之姿,何況年紀都已經三十七八了,而方應物正值青春年少又是豐神俊朗。李解元比都沒法比,再違心的人也無法在這項上麵違心。


    比關係,鄉試之前方應物就和花魁娘子頻頻鬧緋聞,堪稱是無風不起浪。而李解元雖是本地人,但並未聽說過與袁花魁有過什麽密切往來,比拚與花魁娘子之間的親密度,還是比方應物差了一籌。


    五項最重要的硬指標裏麵,兩項勉強平手,三項是方應物大幅度領先,李解元沒有一項能占優。綜合起來看,可以說方應物是以壓倒性的優勢超出李解元。


    那麽八卦眾的疑問就在於,為什麽花魁娘子放著綜合素質高出一大截、關係更相熟、還是年輕美男子的方應物不理睬,反而去選擇李解元?


    更別說花魁娘子在鄉試之前與方應物還有過曖昧緋聞,怎麽會短短時間內就變了性情?難道她真打算從良與李解元結親了?


    隨即有人議論起方應物好友對著袁娘子大喊“莫欺少年窮”的事,登時讓不少人感到茅塞頓開——雖然上麵五項比較裏,李解元雖然麵對方應物沒有占優勢的地方,但是並不意味著李解元全然沒有優點啊!


    省城人皆知李解元出身大戶,家中十分富足,何況又是居住在“上有天堂下有蘇杭”的杭州城,生活優渥不必多言。不然李解元為何能安安心心的讀書讀到三十七八也不發愁謀生?不是富人家根本承擔不起這樣花銷的。


    而且李解元中舉後必然會接納大量投獻田地,那可都是杭州府一帶肥沃的好田地,所以他進一步發家指日可待。


    至於方應物則是來自於偏遠小縣的窮困山村,地地道道的窮苦人家出身,父親雖然貴為翰林但那也是需要熬年頭的“清”官,沒有實惠油水也談不上發財。


    就算方家父子接連中舉,在老家那種窮山村能收納多少土地?能有個百八十畝薄田就不錯了,折算下來一年到頭隻怕也賺不到一二十兩銀子。


    所以在錢財方麵比較起來,一個李解元足以秒殺幾十個方應物......


    議論到這裏,眾人紛紛恍然大悟,明白得不能再明白了。難怪花魁娘子這次拋棄了老情人方應物,而去選擇了李解元!


    難怪方應物的好友要萬般不忿的高喊一句“莫欺少年窮”!這個窮字是真是字如其麵,窮就窮在這裏了!


    世間富人畢竟是少數,一時間很有不少人出於義憤,為了方應物拍案罵道:“所謂杭州城花魁,不過如此!”


    花魁主要還是靠讀書人吹捧和評選出來的,沒有文人士子的抬舉,就不會有什麽花魁之類的名號。


    所以花魁身上必然也寄托了讀書人的理想和審美,或許 一千個人眼裏有一千個花魁,但有些價值觀卻是共同的。


    君不見,才子佳人詞話小說中,閨閣佳人或者青樓美人看中窮書生這種劇情簡直數不勝數,說是千篇一律也不為過,反映的就是當今文人的心理。


    從另一個角度,花魁已經與普通青樓女子不同了,代表的是一種情趣和風雅,象征著客人們的高雅品位。如果花魁娘子本身俗不可耐、銅臭衝天,那她與普通娼婦有何區別?別人與花魁交往的意義何在?


    現在杭州城這個花魁娘子公然斷了有才華的但貧窮的舊愛,轉向除了有錢別無優勢的新歡,這就是嫌貧愛富!


    偷偷摸摸做也就罷了,水至清則無魚的道理大家都懂,但袁花魁這是完全不加遮掩的逐利行為,這是連遮羞布都不要了,這是對文人主旋律的公然蔑視!這不是掃了方應物的麵子,這是掃了捧出花魁的讀書人的麵子!


    袁花魁並沒有認識到事情的嚴重性,更不知道城中輿論變了天。在她心裏這隻是經過利害比較後,做出的一次最優選擇而已。


    這是很平常的事情,無非讓方應物略失顏麵,以後可以補迴,並沒有什麽決定性的意義。


    此時花魁娘子正坐在新科解元身邊,在一幹友人的簇擁下,泛舟西湖,美酒佳肴,歡歌笑舞,彈琴唱曲,吟詩作詞,很歡樂的時光。(未完待續。。)


    ps:吭哧吭哧,哎,熬吧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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