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成賢的積極性很高,三日一席五日一宴,遍請出考官各縣的士子,十幾天功夫裏不知花了多少銀子。方應物看在眼裏,不禁為項成賢的執著而暗暗感慨。


    讀書人正經出路很窄,科舉就是“自古華山一條路”,錄取又是千軍萬馬擠獨木橋。為了科舉高中不惜代價的人比比皆是,項公子這還算尋常,隻是燒錢而已。


    感慨歸感慨,方應物作為項成賢的好友,不免也疲於奔命,次次出麵幫忙應酬。三天兩頭的泡在宴席上,心裏極其不情不願也無可奈何。


    每每嘴裏仍然說著幾乎同樣的話,臉上做出幾乎同樣的表情,午夜醉醒恍惚間,險些以為自己化身成了二十一世紀的小公務員。


    直到有一天,項成賢說,“明日再請過幾個紹興朋友,也就差不多可以結束了,但好像還有位相熟的朋友要帶一位貴客來。”


    聽到這話,方應物悄然鬆了口氣。雖然項大公子的重點在於明天有“貴客”,但方應物完全不在乎什麽貴客/ 不貴客的,在他心裏,前麵那句“差不多可以結束”才是天籟。


    卻說這場集會,是由項成賢出麵招待幾個紹興府諸暨縣和餘姚縣的士子,因為有位姓尤的鄉試考官出自諸暨縣學校。


    今次並沒有舉辦宴會,而是相對比較清淡的文會,隻是喝茶閑聊,就尤教諭的性格和文風進行座談。


    因為這段時間酒宴太多了,大家都感到有點膩,實在沒興趣繼續酒池肉林了。就像若一個人把大魚大肉吃膩了。就會感到還是清粥小菜更可口一些。


    眾人才說了一刻鍾的話,忽然門簾晃動。從外頭走進來一位中年文士。有個叫吳輝的諸暨縣生員撫掌笑道:“謝先生!你可來遲了。”


    方應物抬頭一看,卻覺來人十分眼熟。再仔細一想,頓時記起此人是誰了。前兩個月剛到省城時,這位謝先生曾在街頭向他兜售舞弊的生意,並拉了一個石幕僚為證,但卻仍被他當成騙子嗬斥了。


    雖然後來知道王恕確實新招了一個姓石的幕僚,所以猜測可能誤會了這姓謝的,但方應物一直忙著自己的事情,很快將這檔子對他而言無關緊要的事拋之腦後。沒想到山不轉水轉,今天又在這裏見了麵。


    那謝先生笑嗬嗬打了個羅圈揖。順便掃視一遍屋內,也發現了方應物的存在,不禁愣了愣。


    他對方應物的印象可謂是極其深刻,當初創業艱難,方應物是他主動出擊的第一單,卻不料被戲耍一番還被罵成騙子。但謝先生很快就醒過神,視若無睹的找了地方坐下。


    項成賢對方應物低聲道:“聽說這謝先生是高人,很有手眼,說不得是個助力。且聽聽他怎麽說。”


    方應物微微訝異。兩個月前此人還是在街頭招攬買賣的落魄中年文士,兩個月不見就成了高人?看來他這段時間混的不錯。


    這位謝先生是諸暨生員吳輝請來的,眾人大都提前得到過暗示,隱隱知道是個什麽情況。這會兒便都不出聲。隻等著謝先生說話。


    謝先生飲了兩口茶水,抬頭道:“在座諸君都是吳朋友介紹的自己人,但仍要醜話說在前頭。


    今天我說過的話。出了這個門一概不承認,全當什麽也沒有講。我也不怕你們去向官府告發。因為我不會給你們留任何證據。”


    諸暨學校生員吳輝也幫腔道:“謝朋友也是紹興府的人,過去與我也是相識。若諸君信得過。在下可以擔保,謝先生下麵所言不虛。”


    謝先生又放下茶盅,咳嗽一聲清了清嗓子。“長話短說,我沒有別的本事,隻會幫你們做成三件事。你們若有意,可自行選擇一兩件。


    第一件,幫你們安排好考號,並提前在號房中埋下書本或者其他什麽文集,到了考試中,便可以自己挖出來參看。


    第二件,你們可以找槍手,等開考後,我可以幫忙將題目傳出貢院,送到你們指定的槍手那裏。等槍手做好文章後,再將文章傳進貢院,送到你們手裏,你們直接抄到試卷上就是。


    第三件,我可以幫你們在糊名謄錄之後,將詩卷送到你們指定的考官手裏。一共十個考官,哪個都可以。這三件事,一件價錢是五十兩,先交錢,不給任何憑據。”


    謝先生一番介紹,隻聽得幾位士子目眩神迷、心馳神往,紛紛在心中感慨一番,此人果真是大拿,防範嚴密到極點的鄉試考場上也能如此縱橫捭闔。就是太貴了,一件五十兩,相當於兩三戶普通人家年收入了!


    方應物瞧這謝先生侃侃而談的模樣,真有幾分坐而論道的風采,與兩個月前比簡直天上地下。


    “莫非兩個月前他剛開張,沒什麽底氣把握,而如今已然登堂入室,包裝成了手眼通天的高人,所以居移氣、養移體了?”方應物暗暗想道。


    項成賢忽然開口問道:“謝朋友當真能辦到?”


    謝先生瞥了項成賢一眼,“不滿諸位,本次鄉試由巡撫行轅總提調,杭州府、錢塘縣、餘杭縣三個衙門都受調遣使用。一般人沒法打通這些關節,但本人上麵通著巡撫行轅,所以剛才所言的確可以辦到。”


    巡撫行轅!眾人不禁低聲驚唿。鄉試考場上具體辦事的都是從各府縣調配過來的,也隻有巡撫衙署的威力能夠壓服和指揮他們。謝先生如果在巡撫衙署裏有足夠過硬的門路,那確實可以辦到那些承諾。


    方應物聽到這裏,已經略懂了謝先生團夥的手法,無非是勾結辦事胥吏而已。


    大明官場上,官和吏的區別是那麽明顯,具體經手辦事的往往都是胥吏,官員不可能事無巨細的體察入微。


    從理論上,謝先生的確能夠在不驚動任何一個官員的情況下,與各衙門胥吏互相勾結串通,在鄉試考場中大開方便之門。他和那位石幕僚可以打著巡撫衙署的旗號,別的衙署胥吏自然要賣他們麵子。


    眾人交頭接耳、竊竊私語,項成賢忍不住側頭對方應物低聲道:“莫非......王撫台也在其中有份?”


    方應物聞言臉色一變,他倒是忽略了這點!他當然知道王恕肯定沒有參與這些不上台麵的事情,但是人言可畏,萬一風聲傳開了,產生王恕縱容方便之門中飽私囊之類的流言,那可不是好事。


    若王恕王巡撫名聲正直,他這便宜外孫中舉後才不會被人非議和懷疑。若出現了王恕舞弊的流言,那他方應物就算中舉,豈不也要被人打一個問號?


    當然方應物若身正自然不怕影子斜,但問題在於,方應物身不太正,自然有點做賊心虛。他越是做賊心虛,越是期望王恕名聲正直......


    項成賢又悄悄問道:“你花錢做這事麽?”方應物下意識的搖了搖頭,作為高端、小眾、低調路線實踐者,當然瞧不起這種撬門溜鎖式的方法。


    項成賢皺眉半晌,下定了決心,咬牙道:“不瞞你說,我是頗為心動的。但如今囊中羞澀,銀兩所剩不多,還望方賢弟借助。”


    方應物突然感到左右為難,錢不是問題,不差這百八十兩銀子。但問題是,他真要眼睜睜看著這謝先生收錢辦事、串通考場麽?這樣下去,怕就怕出現涉及到王巡撫的流言。


    從另一方麵想,這些舞弊對項成賢考試很有幫助。自己另有辦法,自然不需要謝先生通關節,但項成賢卻需要,而且這個機會已經擺在了麵前。


    拋開大道理不講,如果自己壞了這好事,那對得起項成賢麽?項成賢會理解自己麽?他會怎麽看待自己?


    方應物悄悄歎口氣,眼看著就快考試了,怎麽又出現這麽一道難題?(未完待續。。)


    ps:歎口氣,今晚熬夜整,不信搞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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