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場的大多數人隻是對方應物豔羨不已,但有幾個聰敏人已經覺察到不同尋常之處了。尤其是主事者周一元,眉頭緊緊皺起,他非常疑惑,這方應物是什麽人?


    他很了解,今年這個花魁娘子袁鳳蕭是一個極其功利現實的女人,現在她突然對方應物殷勤起來,那必然是有什麽情況了。


    不然以袁花魁的勢利秉性,決不至於是這態度。所以,這方應物絕對是個扮豬吃虎的人物!


    本以為今次雅集一切盡在掌握,沒想到出現了大變數,周一元心裏不知道是個什麽滋味。他走上前去,對方應物道:“方朋友到底是何來曆?還打算瞞著我等麽?”


    方應物笑了笑,“來自淳安的山野之人,何須掛齒。”周一元對這個迴答不以為然,繼續追問道:“事到如今,閣下藏頭露尾,絕非君子所為。”


    方應物搖搖手中扇,再次笑了笑,口占一首道:“我本越儒生,書藝兩不成。心常營四海,身當上青雲。曾獻太平策,欲為定遠``人。袖中兩龍劍,北屈萬人軍!”


    “狂妄,夢囈,大言不慚。”有人冷冷的點評道。眾人順著聲音看去,原來是邵琛,本該是今天的主角的邵公子。


    參加雅集的人中,誰看不出西湖詩社要捧新人邵朋友的意思?隻不過西湖詩社占了東道主便利,大家也就認了。如今這個方小哥兒異軍突起,惹得邵小公子不快,也是在意料之中的。畢竟讀書人的意氣之爭多了,見怪不怪。


    不過邵公子的評論雖然尖酸。但也不能說一點道理也沒有。


    一個剛從山區小縣裏出來的少年秀才,年紀不超過二十。隻怕也就才將四書五經看熟練,“心常營四海”這句也就罷了,誰都有少年立誌的夢想,對前途和將來充滿期待。


    但“身當上青雲”、“曾獻太平策”、“北屈萬人軍”這些,用的是肯定性的或者過去式的語氣,確實就像是分不清幻想和現實的囈語,難怪要招來譏諷。


    方應物瞥了邵琛幾眼,不屑置辯,灑脫的對眾人做了個羅圈揖。“是不是夢囈,項兄知道。在下今日興盡,便不與諸君遊湖了,惟願後會有期,告辭!”


    隨後不等眾人出言挽留,方大秀才果斷抬步沿著湖岸離開,向東邊城中行去。距離產生美呐,一開始混的太熟,形象就不高大了。此時抽身走人才是恰到好處。


    臨走之前,方應物還對項成賢眨了眨眼,使了個眼色。不愧是老友,項公子立刻就懂了方應物的意思。所以並沒有隨著方應物離開。


    不得不說,對方應物的心思項成賢十分明白,也十分有默契。他知道。若方應物在場,自己也不好當著麵替他大吹大擂。而方應物也少不得要謙虛幾句。如今方應物人不在此了,自己便可以沒底線的毫無顧忌的吹捧他......


    望著方應物的偉岸背影。項成賢對身邊的傅繼儒歎道:“你們可知道,方賢弟是我縣的一代奇才,好像在西北邊陲立過大功,記錄在大內文淵閣誥敕房功績簿裏。”


    項成賢又轉向邵公子,很誠懇的解釋道:“在淳安時,我也親眼見到過朝廷下詔向他問策。所以曾獻太平策、北屈萬人軍這些句子不是夢囈,也不是大言不慚,隻是他生平寫照而已。”


    周圍眾人聞言陡然變色,朝廷人才濟濟,居然也要找他問策,這是何等榮光!難怪此人如此不同凡響,確實有不同凡響的本錢!他們這些隻有十年寒窗的,還差得遠。


    不知不覺眾人漸漸圍著項成賢,形成一個圈子,聽著項成賢繼續吹捧。雅集主事人周一元冷哼一聲,“有才歸有才,但未免清高了些,不把我等放在眼裏麽?還有什麽值得我等熱議的?”


    項成賢仿佛沒有聽到,繼續對眾人道:“方應物的父親也同樣鼎鼎大名,乃是上一科鄉試的方解元,現在好像是入翰林了,你們想必也都聽說過的。”


    又是一陣嘩然,解元的地位那就更不用說了,翰林的地位是個讀書人也都明白,又想起方應物老師的身份......


    當即有人讚歎道:“方朋友不以家世自傲,不以父輩驕人,方朋友真乃純粹君子也!”


    又有人讚道:“肯與吾輩折節下交,隻以詩文會友,以才華顯身,我等如沐春風,深深歎服。”


    看到眾人的態度,項成賢不禁記起方應物講過的一個故事:有位富家子弟冒充窮人,托媒人說親,找了一個不嫌貧愛富的女子,成親後這女子發現夫家很富,便很感動。同時還有一位窮人家,冒充富人托媒人說親,等女子過門後發現夫家其實很貧窮,便大罵丈夫是騙子。


    他發現,眼前這一幕,簡直和那個故事有異曲同工之妙。


    雅集結束後,項成賢當晚卻沒有迴自己住處,卻跑到方應物那裏,神態樂不可支。“在畫舫上也時不時的談論起你,雖然你人不在,但卻是話題人物。


    那邵琛雖然勉力作了幾首詩,仍是黯淡無光,因為我又將你在淳安的作品亮出幾首......你沒見到,周公子的臉色有多麽無奈,事情辦成這樣,大概是不好向金主交待了。”


    “沒那麽好笑罷?”


    “好笑不見得好笑,但出了一口氣,誰叫他們先想利用我們。”項成賢又道:“不過你今天的表現是不是過火了點?出氣歸出氣,但意氣之爭沒什麽實際用處哪。”


    “鄉試有多少士子入場?”方應物反問道。


    “根據往年人數推斷,怎麽也有三五千人罷?”


    “錄取多少個?”


    “九十五個。”項成賢忽然懂了。


    鄉試是科舉中最苛刻的一道關口,而本次鄉試王恕是監臨官,如果方應物真中舉了,可能會有些流言蜚語,比如倚仗權勢營私舞弊之類的。這種流言未見得有殺傷力,每次科舉結束後都會出現這種流言,但對於愛惜羽毛的人而言,還是能免則免。


    但如果方應物提前刷出了巨大的才名,無人不認為方應物不該中舉,人人都認為方應物應該中舉,那麽自然就不會出現流言了。


    名氣這東西看似很虛,但對於讀書人不僅僅是意氣,很多時候就等同於最實際的利益。


    當然方大秀才不僅僅是愛惜羽毛,他真打算舞弊的,所以心虛啊,最聽不得這種流言。(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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