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中午時分,方應物沒有出去胡吃海喝,而是與洪鬆、項成賢、劉衍道等人在縣學膳堂中用膳,書麵詞曰會饌。


    “你們聽說了麽?那徐淮告了病假,迴家修養去也。”項成賢笑道:“我剛才去先生房中辦事,偶然聽到的,難怪他這幾日始終未曾露麵,原來是暫時走人了。”


    洪鬆老成持重的議論道:“徐前輩連連大失顏麵,鬧了笑話,一時想不開也是人之常情。”


    方應物則有些驚訝,“他這就迴家去了?竟然連今年歲試也不管不顧了麽?”


    項成賢嗤聲道:“他不是不管不顧,而是對歲試失去了信心,所以這次就不願參加,幹脆告病不出挨過去。”


    這就沒了信心?心性還算堅毅的方應物表示很費解,徐老學霸這心理素質也太差了。


    項成賢繼續解釋道:“想獲得鄉試解額,要麽是廩生並在歲試中不低於三等,要麽考中前十位。那徐淮本來有心思圖謀你的廩生位置,可是被你連番打擊,| 現在哪還有這個氣勢?


    既然不是廩生,所以必須考到前十才能獲得全省鄉試解額。但有你在旁邊虎視眈眈,他自己才華又是普通人,更沒有信心拿到前十。


    最擔憂的是,說不定你還有什麽意想不到的招數,直接將他打成六等,連功名都保不住。所以徐前輩幹脆告個病假,不參加本次歲試了,兵法上這叫做避敵鋒芒。”


    方應物無語,項老兄這分析也太誇張了......自家事自己知。這次歲試他能過關就不錯了,哪還能分心去管別人?更別說把別人打壓到降級。簡直就是癡人囈語。


    方應物便歎道:“此乃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是那種人嗎?”眾人笑而不語。埋頭吃飯,很是遵循食不言寢不語的君子風範。


    偶然瞥見有人從膳堂門口進門,正對著門口的方應物無意識的多看他了幾眼。


    然而卻見此人轉身朝著這邊走過來,然後對方應物恭恭敬敬的施禮道:“不知方同學有何見教,在下洗耳聆聽。”


    才多看了此人幾眼,他就低眉順眼的跑過來請指教?這是什麽節奏?方應物愣了愣,“哦,沒事。”


    “那在下先行告辭。”這人再施了一禮,又恭恭敬敬的離開了。方應物目他離去。真心覺得很蛋疼。


    洪鬆打趣道:“前幾天你總是憂心忡忡的沒有信心,現在你有沒有這種感覺——就算你在考試中,故意將文章寫差點,縣學裏誰還敢把你議論到四等以下麽?”


    項成賢接口道:“不止如此。這次方賢弟用縣尊如臂指使,隻怕會將孟先生嚇住了罷?那孟先生還敢在歲試中與方賢弟魚死網破嗎?”


    瞧著眼前幾人一起低聲哄笑起來,方應物哭笑不得。


    如今真是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幾個生員連縣學教官先生都敢調笑幾句,放在幾十年前綱紀嚴肅的時候簡直不可想象。


    但方應物又恍惚想道,這就是學霸的好處?當真是不為學霸枉少年啊。原來覺得區區一個縣學,還爭什麽學霸很無聊,如此看來也是有趣的。


    卻說夏去秋來,光陰似箭。時間一晃已經進入八月,再過一個月,就是縣學歲試的日期了。


    方應物漸漸的不太擔心自己歲試。確實正如友人們所說,除了別有所圖的徐淮之外。誰會蠢到不惜撕破臉也要把他定成四等?


    期間將小妾王蘭接到了縣城,合住在項宅外院。白天在縣學讀讀書。晚上床頭床尾的娛樂,除此之外生活中就沒什麽可說的了。日子悠閑而平靜,一如普通讀書人的生活。


    又到了八月下旬時,中秋佳節剛過,方應物在縣學聽完講,便與項成賢、洪鬆一起離開。


    三人正商議晚上出去打牙祭,忽然有縣衙衙役等候在縣學門外,上前對方應物道:“方相公,縣尊大老爺有請!”


    方應物隻得與好友作別,隨著衙役去了縣衙。又到了後堂,拜見過汪知縣,便聽汪知縣說:“今日收到行文,浙江巡按禦史將按臨本縣。”


    巡按禦史要光臨?方應物同情的看了一眼汪知縣,隻怕這位縣尊的日子不好過嘍。


    若要評選大明朝最苦逼的七品官,知縣絕對是熱門選擇之一。別的不說,隻說這頭頂上的婆婆數目,天下七品中無出知縣之右者。


    府衙、分守道、分巡道、按察使司、布政使司、巡撫,哪個不是知縣的上司?知縣又敢慢待哪個?隨便一個都能壓住最底層的親民官。


    當然,上麵這幾個婆婆雖然都能管到知縣,但是根據國朝體製,從知府到巡撫,不會輕易下到縣裏的。因而對知縣而言,這些婆婆勉強也稱得上眼不見心不煩。


    不過除此之外,卻還有一個比較特殊的上司,不但會親自下到縣裏,而且還會事無巨細的察看一切縣政事務,包括刑名、錢糧、倉庫、民風、學校等等。


    對官場所有了解的都知道,讓地方官最頭疼的上司就是這種。畢竟政務繁雜,哪個地方官也不敢說自己任何毛病都沒有。


    這種最令地方官頭疼的上司,就是汪知縣剛才提到的巡按禦史。


    巡按禦史雖然僅僅是七品,和知縣一樣,但卻是朝廷派出的欽差身份。這個職務是從監察禦史中選出最優秀人選來擔當,職責就是以代天巡狩的名義,巡察各地方,一應政務無所不包。而且巡按禦史是完全獨立於地方官府的,不受任何地方衙門管轄。


    巡按禦史的權力極大,大事上奏、小事立裁,所到之處堪稱見官大一級,是大明官製中以小製大思想的體現,戲曲中常見的尚方寶劍八府巡按就是巡按禦史的藝術化形象。


    從另一方麵說起巡按禦史的存在意義,大概就是朝廷用獨立特派員製衡地方的方麵大員、封疆大吏,免得尾大不掉。


    方應物心裏明白,汪知縣對提到巡按禦史,必然不是無的放矢,肯定有求於自己了。否則巡按禦史再厲害,也是來考察官府衙門的,和他一個秀才有什麽關係?


    吃人嘴短拿人手軟,屢屢受過幫助的方應物從道義上斷然沒有拒絕汪知縣的理由。他便想道,既然如此,與其等汪知縣開口還不如自己主動一點。


    於是方應物行過禮後,對汪知縣說:“巡按禦史按臨本縣,實在是非同小可的事情,老父台須得仔細應付。若有用得到晚生之處,盡管吩咐就是。”


    汪知縣笑道:“本官自忖到任以來,兢兢業業,大抵問心無愧,不怕巡按禦史糾察。隻是按慣例,巡按禦史按臨一地,必要到學校觀風。這方麵事情,就要拜托賢生你多多上心了。”


    方應物恍然大悟,難怪汪知縣要找到自己。原來是要自己幫著做好縣學工作,免得巡按禦史到縣學觀察時,縣學生員捅出什麽簍子。


    畢竟大明號稱養士百年,在縣中生員秀才是思想最活躍,又最敢說、最能說的人群,汪知縣對學校不放心也是正常現象。確實在大明朝,秀才鬧事的現象很多很多,受到的處罰卻很輕很輕。


    “晚生曉得,老父台但請放心。”方應物毫不猶豫的一口答應,又很關心的問道:“隻是不知巡按禦史何時按臨?”


    汪知縣心裏對方應物的態度很滿意,此子確實是一個懂事的人,也很知道分寸。他口中答道:“巡按剛上任,已經到了杭州府按規程與巡撫會麵,大概再過得十來日就按臨本縣了。”


    新巡按?而且又是個一上任就先跑到淳安縣的新任官員?方應物立刻覺察到其中關鍵之處,頗可玩味呐。


    為什麽說“又”?他記起來上一個這樣幹的是本省提學官李士實,也是剛到任就紆尊降貴的跑到淳安縣來。


    李士實這樣做,新任巡按禦史也這樣做......淳安這個人口稀少、錢糧不豐的浙西偏僻山區小縣什麽時候成了香餑餑,導致各種朝廷差遣官員一個接一個的往這裏跑?


    方應物知道,前次按臨淳安縣的李士實大宗師目的就是奉了萬安萬首輔的命令,跑來觀察商相公動向的。以此類推,莫非新巡按也是如此?方應物越想越覺得有可能。


    前幾個月,浙江省布政使司、按察使司大動蕩,所以引起萬安關注和警惕,又派個人來察看情況,似乎也是應有之義。


    大概情況就是如此了!這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後一次,估計以後還會有類似情況的。隻要商相公還身體健康,萬安萬首輔就不會掉以輕心。


    不過方應物也清楚,就憑提學官、巡按禦史這些,還動不了商相公,而且彼輩也沒必要冒著天下之大不諱去動前首輔。


    他們能做的也就是察看狀況並暗中匯報而已,說白了就是一種變相監視,不大可能會有實際性動作。


    故而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沒什麽好擔心的,即便商相公那邊什麽也不做也沒關係。常言道強龍不壓地頭蛇,總是有它的道理。(未完待續。。)


    ps:本想再憋到晚上再來個三章一起發,但月票增長減緩,還是忍不住先發一章刷刷存在感,與前麵相距甚遠,痛求月票拉近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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