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間沒有這麽多巧合的事情,今天這事同樣並不是碰巧。而是方應物提前知會了汪知縣,故意安排的。


    當然方應物還沒有大膽到捏造朝廷詔令給自己增光添彩的程度,就是他想假冒,汪知縣也不會陪他一起瘋的,矯詔的罪名誰能承擔得起?


    確實有這麽一道詔書,也確實朝廷是要征詢方應物的意見。隻不過這詔書是前天到的,不是今天到的;而且這詔書本來也沒有必要公開,不用大張旗鼓的跑到縣學宣布。


    原來最近北方發生了一場劇變,癿加思蘭部與朝廷拉攏的滿都魯可汗本部忽然爆發戰爭,互相攻殺。然後突然傳來了滿都魯汗的死訊,據說是受了重傷不治而亡。


    大明朝廷得知消息後,按照傳統思維立刻理解為“吾皇聖明,天佑大明,中外齊心,運籌帷幄,北虜內訌,酋首斃命”。


    這便說明了先前拉攏挑撥的策略是有效的,方應物所說都是正確的。但麵對這種局麵,下一步該如何做又需要仔細計較了》 。


    這時候文淵閣大學士劉吉提議,征詢始作俑者方應物的意見,於是朝廷便緊急下詔到淳安縣縣衙,叫方應物上疏發表看法。而前天從汪知縣口中乍聞此事時,方應物隻能連連苦笑,這也太抬舉他了。


    按照原有曆史軌跡,滿都魯可汗大概就是今年掛掉。方應物本以為有自己這蝴蝶效應在,滿都魯能多活幾年,並且與癿加思蘭對峙一段時間。沒想到今年還是掛了。


    更沒想到的是,朝廷居然將滿都魯掛掉歸功於他所獻的邊策。並且特意下了六百裏加急詔書來詢問下一步意見,這簡直令方大秀才受寵若驚。


    方應物當然知道。根據曆史軌跡,滿都魯的遺孀,也就是滿都海皇後將會選擇不到十歲的巴圖猛克繼任可汗,大明官方對其史稱“小王子”。


    而且滿都海將再嫁給巴圖猛克,未來大漠便成了滿都海和新可汗小王子的天下。特別是小王子,按照原有曆史軌跡,此人長大後將成為北虜中興之主。


    從長遠來看,迅速幹掉小王子才是正理,但從短期而言。大明朝廷也不好立刻背信棄義,拋棄順義王滿都魯的繼承人。


    想來想去,方應物上疏奏道:“嚐聞韃虜之中,有少年名曰巴圖猛克者,為北元黃金家族唯一血脈,繼位可汗者必為此人也,朝廷可順勢冊封為順義王。


    如若此後新順義王不能滅癿加思蘭,朝廷仍依照之前章法對待;如若新順義王剿滅癿加思蘭,其勢大張時。朝廷可聯絡大漠之東科爾沁、亦思馬因等部,依次冊封、開邊貢,誘其與順義王本部爭鋒。


    無論如何,萬萬不可坐視新順義王巴圖猛克號令大漠。不然後患無窮也。”


    方應物這封奏疏,早在昨天就交給汪知縣並發出去了。但是為了讓自己在縣學裏清淨,方應物便請知縣幫忙演戲。故意在今天派了個衙役以傳喚的名義,到縣學當眾公布有這封詔書。


    他的目的就是以此震懾那些對自己不服氣的人。用事實讓大家明白做人的差距有多大,免得總是有不開眼的人上門挑釁。


    但有趣的是。今天孟教諭好死不死的出了一道邊策題,與朝廷下詔詢問方應物邊事對策相映成趣,倒真是湊巧了。一想到這裏,方應物內心就覺得好笑。


    能夠讓朝廷直接下詔垂詢意見,而且還是至關重要的邊務,這對蝸居在縣學的普通士子而言,衝擊力太大了。


    導致方應物走了後,縣學明倫堂內集體失聲。人雖走了,但“我所寫邊策都是軍國機密,不便為爾等所閱也”這句話言猶在耳。


    淳安縣大族裏,各種冊封詔書並不少見,幾乎每個大家族都有一些,但那是屬於家族裏別人的,不是他們自己的。


    而且走形式的冊封與諮詢意見的詔書不是一迴事,象征意義也大不相同。朝廷下詔垂詢軍國重事,這分明就是史書中布衣卿相的待遇啊。


    客觀的說,真實情況沒有這麽誇張。但方應物裝逼裝的太成功,區區縣學生員們的眼界太低,人的想象力也是無窮的,不免就誇大了。


    有些詞話小說看多的人忍不住想道,這方應物出外遊學一年,難道是碰到了微服私訪的天子,然後哄得聖心大悅,獲得知遇之恩了麽?


    按下別人心思不表,卻說方應物跟隨著衙門差役出了縣學。又進了縣衙後堂院內,這戲也就不用接著演下去了。方應物便對衙役謝道:“有勞了!”


    那差役連忙笑道:“大老爺和方相公有所吩咐,也是小的本分。”


    此後兩人便就此分別,方應物從縣衙中出來,漫步迴學校去。正經過縣城當中的十字街頭,忽的聽到有人叫道:“前麵莫不是方賢弟麽!”


    方應物轉頭看去,卻見許久不見的項成賢在向他招手,旁邊則是焦不離孟的洪鬆洪公子了,他們的身後則是兩個仆役。


    看來這兩位熟人聽到縣學歲試消息後,終於來到縣城準備入學,這下可有住處了!項成賢在縣城裏那處宅子麵積大,還有單獨外院,很適合安置蘭姐兒。


    方應物像是看到了長了腳的房子朝他走過來,欣喜的上前見禮道:“見過兩位賢兄,別來無恙否?是何時到的縣城?”


    洪鬆答道:“今早到的,剛安頓好,正要前往縣學。”


    項成賢也插進來答話道:“托方賢弟的福氣,這一年來讀書讀的甚爽,爽的都忘記掉書房外麵是什麽樣子了。又聽說縣學要歲試,故而前來入學。”


    三人寒暄過幾句,正商議是先去縣學還是先去找個地方喝酒時。心細的洪鬆忽然發現了奇怪之處。


    他便問道:“縣學歲試在即,想必在校諸君都不敢有所懈怠。眼下這時辰正是讀書講學的時候。方賢弟你卻為何獨自在外閑遊?”


    “這自然是有原因的......”方應物答道。


    項成賢眉毛皺起來,冷哼一聲搶先對洪鬆道:“還能有什麽原因。想必是你我這幾日不在縣學中,有些不開眼的折辱到方賢弟了,故而他心裏憤懣,無法排遣,隻能獨自在外徘徊了。”


    方應物很歎服項成賢的想象力,連忙否認道:“實情並非如此,縣學中沒有人欺辱得了我......”


    項成賢打斷了方應物,“這話我不信。你的秉性最是要臉麵,就是被人欺辱了也不會告訴別人。生怕丟掉自己麵子,隻會自己偷偷想辦法報複。


    所以有這種事情後,必然故意藏在心裏,不欲為友人知。但你瞞的了別人,卻瞞不住我!”


    方應物瞠目結舌,項大公子的思維也太跳躍發散了罷,正要繼續否認,此時洪鬆又搶了話頭,繼續表態道:“方賢弟但請放心。有我二人在,必不叫別人能繼續欺辱你。”


    “絕非如同你們所想的,剛才有詔書到,我去縣衙接詔了。”


    項成賢盯著方應物嘿嘿笑道:“編理由也要編點像樣的。你以為以我的智商會相信有詔書找你麽?你怎麽不說如來佛祖降下法旨?”


    方應物隻能無奈的揮揮手,“隨便你們怎麽想了。”


    三人一起向縣學走去,商定好在報到後便去找個地方吃酒。才進了儀門內。遠遠望見課業已經散了,三三兩兩的人群從明倫堂散出來。


    項成賢拍了拍扇子。叫好道:“來的正是時候,先生們都有時間。不用枯坐久等了。”隨後又蠢蠢欲動的說:“等見過先生後,看看究竟是誰如此大膽,膽敢折辱方賢弟。”


    這位項大公子到底想幹什麽?唯恐天下不亂麽?方應物撇了撇嘴,譏諷道:“看起來項兄很興奮?”項成賢打個哈哈,“許久不見同窗,難免,難免!”


    這時有位三十餘歲的士子走到三人麵前,項成賢立刻轉移了話題,對來者道:“劉兄,無須多禮,有何貴幹?”


    方應物也識得,這位來到他們麵前的同窗姓劉名衍道,也是縣學裏一位老資格生員了。當然老資格生員不是什麽好詞,隻能說明此人蹉跎歲月,無法寸進。


    那劉衍道沒有理睬項成賢和洪鬆,卻先對方應物行禮道:“見過方同學!”不等三人反應過來,他又道:“今年歲貢之事,請方同學援手,在下必有後報。”


    所謂歲貢,就是縣學生員的另一條出路。如果實在考不中舉人,秀才便可以按照年紀排序,每年推舉一次貢生,依次補入國子監讀書,出來後仍然可以做官。


    對方應物這般誌向遠大的人,當然不屑於走這條路,但對於很多其他人而言,這也是不錯的出路了。


    但一所縣學每年隻有一個貢生名額,所以還是很吃緊的,一個名額往往幾個人爭搶。


    洪項兩公子愕然,目瞪口呆的麵麵相覷。


    若劉衍道找他們兩個幫忙奪取名額,似乎不算太稀奇。他們兩個憑借家世和自身實力,好歹也算是縣學中“有影響力”的人物,不比那什麽徐淮差。


    但這劉同學居然無視他們兩個,跑過來請方應物幫忙,這是吃錯藥了罷?方應物這個在縣學沒呆過幾天的菜鳥生員,能幫什麽?


    “你這裏是不是......”項成賢忍不住伸出手指頭,指著自己的腦袋比劃道。


    方應物也很愕然,一是驚愕這玩意也需要搞暗箱操作?二是大家都是讀書人,說話不該含蓄點麽,怎麽如此直白?他不由得帶著一臉疑問看向洪鬆。


    洪鬆搖搖頭,對方應物道:“縣學向來如此,不必大驚小怪,教官也管不了這些。”


    方應物苦笑幾聲,之前他一直沒弄明白,生員秀才的正經出路無非是鄉試中舉和貢選入監兩條,都不是以生員自己意誌為轉移的,所以在縣學裏當這個學霸有什麽用,能有什麽好處?


    按道理說,沒有利益驅動的現象,都不會是長久現象。像徐淮那種人樂此不疲的當學霸能得到什麽收獲?難道年年欺負新人就很能滿足他了麽?


    現在方應物終於搞明白了,這裏麵還真是有利可圖......教育行業果然也不單純啊,學霸的內涵原來如此!


    “懇請方同學助我一臂之力!”劉衍道堅定的說,無視了旁邊項成賢和洪鬆兩張詭異的表情。(未完待續。。)


    ps:說說更新的事情,這兩天要攢攢稿子,到28號開始加更。因為月底有雙倍月票活動,而下個月據說是起點的曆史分類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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