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自北方沙漠的春風夾雜著若幹土粒,沿著榆溪河緩緩吹來,站在河邊的方應物保持著仰望星空的姿勢一動不動,任由春風拂麵,擾亂了額頭上幾綹發絲。而旁邊的汪芷也呆滯的一動不動,眼睛死死盯著方應物。


    有如平靜的海麵下洶湧波濤,此時方大秀才雖然姿勢處於定格狀態,但他的腦子卻沒閑著,正在急劇的運轉之中——


    這汪芷一時腦抽風,自戀的產生了詭異的錯覺,為了救人可以半遮半掩的曖昧一下。但其實破綻還是很多,還需要仔細構想言辭將破綻都補上,不然說不定下一刻汪芷就醒悟過來了。


    方應物想了很多,他不斷的迴憶各種情感名言,什麽遇見你是命運的安排,什麽叉叉不需要理由,叉叉是盲目的.......同時考慮著怎麽將這些名言恰當的拋出來去迷惑對方。


    看似很沒良心,但是為了救人,也隻好如此了,再說也算是報複曾經被汪芷羞辱的一箭之仇!所以良心先放一邊,他要當一迴偷心小郎君[][]!


    不知時間過了多久,誰也沒有開口。方應物沒有由頭答話,便隻好一直保持仰望星空的姿勢,於是脖子略微發酸。他心裏不禁腹誹道,莫非這是“比誰先開口”的遊戲麽?還是說男人要主動一些?


    最終方應物先忍不住了,低下了高昂的頭顱,轉向旁邊對汪芷道:“其實我......”話說半句便收了迴去,因為他驚異的發現身邊卻空無一人。


    方應物再抬眼望去,汪芷不知何時已經扔下了自己走到數丈之外。穩穩當當的朝著臨時校場點將台而去,大紅錦袍上的金線蟒紋在太陽底下閃閃發光。卻隻留給自己一個後腦殼和筆直的背影。


    方應物滿肚子名言又從嗓子口塞迴了肚子裏。這才開了個頭,她怎麽說走就走了?她到底是什麽意思?哪有這般談感情的!


    關鍵是他還沒有替兩個學生求情。汪芷不會迴去就把那兩人“哢嚓”了罷?方應物連忙追上去,但到了點將台下人多口雜,當然再也無法說什麽。


    正籌謀無計時,方應物卻聽到汪芷淡淡的對護衛吩咐道:“放了此二人。”


    “就此放掉?”那護衛頭目愣了愣,還以為自己聽錯了。汪芷隻得又重複一遍:“放了!”


    別說汪芷的護衛,在這裏等待結果的楊巡撫和眾武官無不是以為自己誤聽了,直到汪芷重複說“放了”之後,才確定沒有聽錯。


    眾人都知道,這兩名莽撞的年輕人雖然出自遊擊將軍和千總家庭。在榆林城裏也算一號人物,但是放在汪直眼中根本不算什麽。


    隻要汪直憤怒起來,此刻取他們的小命輕而易舉,就連楊巡撫在這時候也無法攔著汪太監出手。可是突然之間,汪太監令人吃驚的放人了,連個“死罪已免活罪難逃”的場麵話都沒有,實在是誰也沒有預料到的。


    眾人紛紛疑惑不解,這是對他行兇的兇手,汪太監真就如此原諒了?汪太監難道不是年少氣盛、手段狠辣麽?這一兩年在朝堂上令人聞風喪膽的汪太監突然改吃素的了?


    真放人了!方應物在汪芷後麵暗暗鬆了口氣。他總算是把兩個魯莽的學生救下了,而且比預想的更好。


    他雖然不懂汪芷的思考迴路究竟是怎麽樣的,但看來剛才自己四十五度角仰望星空玩曖昧還是有效的,後麵亂七八糟的想法純粹是自己想得太多。


    周邊圍觀的眾人驚訝過後。不由得又看向方應物,簡直佩服的五體投地無以複加,剛才什麽情況他們都看在眼裏的。


    當時汪直和方應物走到遠處河邊後。隱隱約約仿佛才說幾句話,方應物便昂首挺胸傲然而立。氣勢逼得汪直低眉順眼一言不發。而又過了片刻,那汪直就迴來放人了——如果諸君讀過網文。一定會紛紛驚唿,這就是主角才具備的王霸之氣啊!


    與頭腦簡單的武官不同,知根知底的楊巡撫是不相信方應物有什麽王霸之氣的。就算有王霸之氣這種東西存在,那也是聲威赫赫的汪太監具備王霸之氣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所以這其中關竅必然就在方應物說的話上......隻是不知道方應物又是怎麽臨機應變將兇殘的大灰狼變成小綿羊了,這不可思議的有點近乎妖術了。


    卻說楊巡撫按捺不住好奇心,事後百般追問,隻可惜方應物抵死不說,榆溪河邊這一幕成了楊巡撫終生未解之謎。


    春季大閱武之後,朝廷的詔書就到了,天子應監軍太監所請赦免浙江生員方應物迴鄉。楊巡撫雖然舍不得將方應物放走,但此時也隻能默默地送上五十兩銀子作為程儀。


    方大秀才在離開之前,還有一件事情要辦,那就是將孫小娘子收了。一直從去年勾引到了今年,總不能功虧一簣罷,這樣專長出眾、可以兼職保鏢、而且相貌嬌美的女子還能去哪裏找?


    前幾天孫小娘子主動表示要負責,方應物立刻就去找了孫老爹,不過孫老爹雖然傾向於同意了,可還沒有下最後決心。


    不是孫老爹對方應物有什麽意見,方應物的身份才學家世足夠了,隻會拳腳弓箭女兒的去做妾不委屈,女兒自己也願意。但是將自己唯一女兒送他人為妾室,而且關鍵還要背井離鄉遠赴千萬裏之外,任是誰也得猶豫幾分。


    方應物不想用強,這日便打發了孫小娘子和孫林一起去勸孫老爹。但一天也沒得到迴話。


    到了次日,方應物看了看黃曆,後天是宜遠行之日,所以不能再等了!他便準備親自出馬去下最後通牒,剛出了屋門,卻見孫林慌慌張張的跑進了院子,叫嚷道:“方相公!大事不好了!”


    方應物都是要走的人了,榆林城天塌下來也不關他事,便不耐煩的說:“什麽大事不大事的,如今能有什麽大事!我請你去勸孫老爹,究竟如何了?你們孫家到底想拖到什麽時候?今天是最後一日,必須要給我一個答複!”


    孫林氣喘籲籲,看樣子不像作假,真的是急跑了一段路。他一時間累的說不出話,扶著院中榆樹,連續喘了幾大口氣,才又道:“我那族兄和侄女都被捉走了!”


    什麽?孫敬父女都被抓走?方應物大驚失色,三步並作兩步,衝到孫林麵前喝問道:“誰敢如此?”


    孫林哭喪著臉答道:“似乎是鎮守太監府的人,我是攔不住的。”


    鎮守太監府?方應物愕然,腦中不由得閃過汪芷的身影。自從那天莫名其妙的事情過去後,一直平靜無事,還以為事情就要這樣過去了,卻不想她此時突然跳了出來,這舉動也太詭異了罷!


    一個女扮男裝的假太監搶女人有個屁用,純粹是損人不利己的行為,她就不能不抽風麽!一時氣不過,方應物忍不住咬牙切齒的罵道:“汪芷這個混賬!”


    孫林自動過濾了不敬言辭,小心地問道:“你看這......你要去哪裏?”方應物疾步向外走去,頭也不迴的答道:“去找她!”


    巡撫都察院與鎮守太監府相距不算遠,方應物走的又快,不過半刻鍾功夫就到了鎮守太監府街巷。


    遠遠就看到鎮守太監府大門洞開,從門中衝出數十名全副武裝的剽悍騎士以及數輛大馬車,並打出了欽差旗牌——方應物閉著眼都能認出,這是奉旨巡邊太監汪芷的座駕儀從。


    方應物不禁閃過一絲疑惑,汪芷擺出這大架勢要幹什麽?正好看到巷口有幾個軍士驅逐過往行人,免得擋了汪太監儀從去路,方應物便上前去問道:“這大隊人馬出動,是要去哪裏?”


    那軍士看方應物是讀書人打扮,知道不是普通人,便如實答道:“聽說汪公突然決定,要離開榆林,前往大同鎮巡視。”


    方應物再次吃了一驚,汪芷這又是抽的哪門子風?她的舉動就不能稍微符合一下常人邏輯麽?隨即又想到,汪芷可是捉了孫小娘子父女的,難道還要裹挾去大同鎮?


    就在這一會兒,大隊人馬已經出了巷口,朝著東邊威寧門而去。方應物有點急眼了,衝過去,避開兩對開路驍騎,麵朝當中的馬車大叫一聲:“汪公公請留步!”


    但隊伍並未停下,馬匹反而小跑加速起來。方應物又追上幾步,再次大叫:“汪太監停住!”


    馬蹄聲陣陣,疾馳而過,隻留給了方應物一臉灰塵,方應物怒發衝冠,怒不可遏,當街指著汪芷的座駕馬車大罵道:“汪賊還不停住!我與你勢不兩立!”


    這附近官衙多,往來武官、吏員、軍士之類行人極多。但此刻行人齊齊石化,驚愕的目睹方應物,站在道旁一動不動,時光仿佛在這一瞬間停止了。


    這方應物一介書生,估計隻有縛雞之力,單人無馬追著禦馬監太監、提督西廠、巡邊太監汪直的車隊破口大罵,這勇氣實在驚天動地,比前幾天敢於持刀襲擊汪直的兩人不遑多讓......


    更可怕的是汪太監居然毫無反應,反倒更像落荒而逃,似乎是心有畏懼躲著方大秀才的樣子,這實在是榆林自從建城以來的最不可思議事件。


    聯想起前幾天榆溪河邊的一幕,想象力豐富的人已經暗暗嘀咕道,莫非亞聖沒有忽悠人,讀聖賢書真能修煉出百邪辟易的浩然正氣?(未完待續。。)


    ps:不是我偷懶,幾種路數想來想去,改了好幾次。今天還有,繼續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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