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說,汪芷的直覺確實很強。雖然她讀書少,不懂什麽理論分析,但與方應物談過幾次話後,她便也能感覺到,方應物雖然不是那種趨炎附勢、阿諛奉承之人,但也絕對不是心思純粹的人。


    心思不純粹,各種雜念就多,雜念多了,就不怕找不到能幹擾他的法子。俗話說的好,蒼蠅不叮無縫的蛋。


    果不其然,如今便就讓方應物陷入了左右為難中,比起先前的斷然拒絕態度已經鬆動了不知多少分。


    汪芷暗中得意,又加了籌碼,“我已經放了風聲,要清查江南巡撫,你難道不為你祖父著想一二麽?這還是你提醒我的。”


    方應物繼續無語,她這招用的倒是越來越熟練了。話外之意,就是說他方應物還可以打出“為拯救外祖父而屈身從賊”的苦情牌,繼續為道德加分。


    “你自己細想罷!想好了就到城中公館找我!”丟下這句話,三顧茅廬結束了,汪芷也離開了城南門外的驛站。


    * 送走汪芷,方應物知道自己應該仔細考慮了。他很明白,這不是做試卷上的選擇題,而是對自己的未來走向進行實實在在的選擇。他已經感受得到,冥冥之中曆史出現了越來越多的變化,必須要認真做好每一次抉擇了。


    可以預見的是,在未來幾年,朝堂應該還是亂象叢生。適合當縮頭烏龜,純粹的正人君子是不大好混的。


    連李東陽、劉健、謝遷、楊廷和、吳寬這些史書上名聲不錯的未來大佬也一樣都縮在翰林院裝聾作啞,沒見誰跳出來當烈士。


    在汪芷身邊混兩年,至少安全程度是有保障的,不會橫遭**。慢慢積累點人脈,以後若有了功名。再另起爐灶,打出自己的一片天地,也未嚐不可。


    從另一方麵來看,未來外祖父王恕xing格正直耿介無私,眼中揉不得沙子。就算將來熬到成化天子駕崩,他以名望能入朝為大佬,但也是比較“孤”的大臣。


    而從各方麵反應分析,自己父親八成也是類似的人,就從他老人家在縣學的人緣便可見一斑。未來兩個背景都是這樣。自己還去添油加醋有用麽?


    自己的定位是否應該稍稍錯開?是否在汪芷身邊暫時效力,更有利於幫助父親闖蕩ri漸汙濁的官場?又想起了張居正和馮保的典故,自己有沒有可能效仿?


    帶著沉思,方應物連晚飯都忘了吃。


    忽然有個身穿衙役服飾的人敲開了門,稟報道:“小的奉鄧老爺之命。給方公子送書信。”


    這鄧老爺必定是鄧同知了,同在府城,有什麽事不能傳口信,還要送文書?方應物帶著疑問接過這封書信,先送走了衙役,然後便在油燈下打開看。


    這一看不要緊,看得方應物臉sè大變。身子發軟,他竟然站立不穩倒在了椅子上。


    這書信沒頭沒尾,但從文體看似乎是抄寫的邸報,起內容大約如下:


    “庶吉士方清之為四事上疏諫議。一是彈劾內閣三人屍位素餐。無所作為,請罷免而另擇賢良;二是批評陛下迷信僧道方士,濫授恩官,請罷斥佞幸而近賢臣;三是彈劾內監汪直、梁芳亂政。尚銘sāo擾百姓,俱請逐出京師。永不敘用;四是請督促太子學業,擇飽學有德之士輔佐東宮,以正視聽。”


    怎能不讓方應物大驚,他最擔心的事情果然發生了。這簡直就把幾夥正當紅的人全得罪了,而且直接指責天子,何異於批龍鱗!


    顧不得多想什麽,迅速向下看去,果然看到後麵還有一句——帝詔錦衣衛捉拿下獄嚴審。


    下詔獄!


    方應物又從椅子上彈了起來,腦子裏冒出的第一個念頭居然是“刷聲望”。不過他趕緊把這個大不孝的念頭逐出了腦子,這可不是開玩笑的時候,這是殘酷的現實。


    成化年間下詔獄的人很多,比如當年翰林四諫名動天下。父親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後一個,可他如今隻是個新科進士,還沒有什麽人脈,在京中別人或許會讚賞幾句,但有誰會替他說話?


    大臣在詔獄的時間,長短不一,短的數月,長的數年都有,主要就看天子心情了。方應物覺得,就算是要將父親貶謫外地也好,起碼先撈出來也好,但他又能有什麽辦法?


    這時候,方應物不由得想到了汪芷身上,這是一個在天子那裏極其能說得上話的人物,難道真要自己為了救父,去賣身投靠她?


    父親有難,他不可能無動於衷。即便不談父子天倫,在眼下具有功名身份的父親才是全家一切的根本,他自己也時常從中獲益。


    保住父親,才算保住了根基。這種時候,自己的一切小算盤和得失算計要放到一邊。


    念及此,方應物再也無法再細想什麽了,直想去麵見汪芷,再談談投靠的事情。說不得要對汪廠督掏心置腹,冒著泄露曆史天機的風險,來為父親換幾句說情了。


    雖然父親也在奏疏裏點到了汪芷,但這屬於大範圍地圖炮下的順便捎帶,又不是重點針對汪芷。而且汪芷這一年來,每天大概都有一堆彈劾她的奏疏,應當不至於太在意其中一兩條。


    以她的脾氣,應該是可以說服的......方應物想道。但此時夜sè已深,他隻能先等待著。


    一個漫長的夜晚過去,天sè亮了後,方應物從打盹中清醒過來。他連忙用冷水洗了洗臉,便急急忙忙出了驛站,向城中公館而去。


    站在公館外,向把門的錦衣衛官校說明了來意,便聽人把話通傳了進去。不多時,有人將方應物領了進去。


    地點還是上次會麵的那處水榭,可以看出,汪廠督是十分喜歡這裏的涼爽。汪芷正在看幾件公文,見了方應物問道:“你想明白了?”


    方應物點點頭,“在下想明白了!”


    汪芷話裏有話的說:“既然想明白了,那你還來幹什麽?”


    方應物很為她的喜怒無常而不安,便答道:“來此自然是願為廠督效力。”


    汪芷拍了拍手裏文書,“我剛才也看到了邸報,你父親觸怒皇爺,下了大獄。你是打著請托我出麵為你父親說情的心思罷?


    我別的不懂,但有一件事情是很懂的,那就是絕對不能讓皇爺不高興。偏偏你父親就讓皇爺發怒了,我可不敢從中說什麽話。”


    方應物暗歎道,這汪芷這方麵倒是很門清,她誰都敢惹,但惟獨兩個人例外,一個是天子,一個是萬貴妃。


    又聽汪芷道:“今科大比,從狀元到前幾名,多是老朽之輩,看著就沒什麽前途。隻有方清之正當盛年,不是老弱病殘,兼之器宇非凡,在這一批人中十分出彩,前途是十分被看好的......”


    父親的外形果然是萬人迷麽?方應物隻能迴道:“多謝褒獎。”


    汪芷話頭一轉,“隻可惜,他放著好好地前程不要,非要去做那觸怒皇爺的事情。你說如果方清之前腳被皇爺送進了天牢,而我後腳就請了方清之的兒子為幕席,別人知道了會怎麽說?皇爺知道了會怎麽想?我是萬萬不想承受這種風險的。”


    “所以,雖然你是個人才,我卻不能用你了。”汪芷輕歎道,大有一種“世界上最遠的距離,就是你站在我麵前,我卻不敢用你”的意思。


    方應物很沒麵子的在心裏罵了幾句。他娘的,自己死活不從時,她來死纏爛打,自己要從了,她卻又將自己拒之門外,這算什麽!兩方人都是犯賤的嗎!


    方應物咬牙道:“在下可以隱姓埋名,為廠督出謀劃策。”


    汪芷好像聽到了最好笑的笑話,白嫩的臉龐顫了顫,仿佛忍住笑意,很不屑的嗤聲道:“你父親這次必然要倒黴了,下場如何說不準,但我敢肯定,至少在京城是呆不下去了,而且翰林院庶吉士的名頭沒了!


    你若從今不再是最有前途翰林的獨子,將來也不再會是宰輔後人,那麽便不能給我增光添彩,如此對我還有什麽用處?你真以為自己可以迷倒我了麽?”


    方應物立刻感到自己臉頰火辣辣的,好像被抽了幾個耳光一樣。


    自己好不容易下定決心主動投靠,卻被人當成沒用的垃圾一樣,這對向來自視甚高的他而言,是何等奇恥大辱!自從穿越以來,還從來沒有人這樣對待過他!


    自己不在京中,不知道父親居然有如此人望,汪芷這從京師來的人也從未對自己主動提起過!


    原來汪芷不惜屈身招攬自己,三番五次講了一大堆雜七雜八的道理,讓他暈頭轉向,糊裏糊塗摸不清真意。結果歸根到底還是看在他父親麵子上,想哄騙自己去她身邊當一個點綴光彩的花瓶!


    一旦自己父親失了勢,自己在她眼中最大的價值就沒了!原先當個寶,現在就是根草!


    自己盤算這些算計那些,還是沒有逃過父親的籠罩和影響力,自己的命運還是決定在千裏之外父親手裏!沒有功名,終是螻蟻!


    方應物恍恍惚惚間走出公館,等清醒過來時,他已經站在了常州府府城的大街上。


    那股難以言表的恥辱再次湧上心頭,方應物忍不住在心中發下誓言,“混蛋!你根本猖狂不了幾年,你錯過的是修正人生的機會,你終將會後悔的!今ri之恥,ri後我必十倍報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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