迴到旅舍,方應物仍在為突如其來的機遇而興奮。整個成化朝,政治經濟文化都很乏善可陳,號稱三元魁天下,近乎完人的商輅算是比較鶴立雞群的一個了,雖然他的成就和後麵一些首輔比起來似乎並不如。


    方應物不禁想起了上輩子聽到過的一句話,一個人用一萬賺到一百萬很難,但是從一百萬賺到一千萬卻相對簡單。現在他就有這種感覺。


    直到吃過晚飯,方應物才漸漸冷靜下來。又想起了考場中朱知府的反複無常,細細迴想和琢磨過後,方應物突然感到府尊的一言一行絕非無的放矢,很值得玩味。隻是當時自己心態比較放鬆,沒有放在心上認真去想。


    首先,自己是新科解元的兒子,又是縣案首,無論名次高低,都有可能被有心人解讀。


    所以朱知府先是斥責自己幾句,然後再抬舉幾句,黑臉紅臉他全都先唱過了,別人也就沒什麽可說了,既不好抨擊他心有偏私,也不好諷刺他打壓後進。


    其次,采取[][]先抑後揚的方式,最後給個府試第二的成績,這也算是製造機會賣人情,表達了“寫這麽爛都取你為第二名”的意思。


    第三,大概朱知府想叫他方應物參加府城迎接商閣老返鄉的活動,但又擔心他年少輕狂,不好使喚。所以打一巴掌給一個甜棗,敲打敲打他又讓他無話可說,最終能老實幾分。


    想至此處,方應物不得不讚歎一句,這朱知府的心思真是彎彎繞繞的縝密!他就這麽簡單的幾句話,便把有可能出現問題的地方全部堵上了,方方麵麵也都顧及到,並且杜絕了一切出簍子的可能xing。


    至於叫自己一同去迎接商相公,那原因更簡單。總要有地方名流代表,本來自己父親這同鄉新解元是個合適人選,但父親去了京城,就讓自己這勉強也能上台麵的縣案首代其勞了。


    不過朱知府心思複雜歸複雜,但對自己沒什麽惡意,也沒有什麽壞處,方應物隻能全部領受了。


    次ri,方應物無所事事的在旅舍發呆時,忽然有同縣的幾個考生來找他,請他一起去南門外喝茶。


    “聽說朱府尊成化五年上任以來,力主在南門外修了長堤,擋住江水。然後這幾年,沿江那裏形成了繁華街道,大大小小集中了十數家茶鋪。今ri我們便去見識見識。”


    方應物左右也是無聊,便隨著同鄉們去了,此後又在府城遊玩了幾天打發時間。到了發榜ri子,方應物又和幾個混熟的同縣考生一起去府衙外看榜。


    如果能過府試,便可以正式成為童生了,迴到鄉裏也就被視為預備秀才,死了後牌位上可以寫一個“待贈將仕郎”。


    府試榜單很有講究,和有多少人才就取中多少的縣試不同,既要進行總量控製,嚴格篩選學童進入下一關道試;又要照顧好地域分配,保持各縣取中人數的相對公平,不能出現上榜考生全都是一兩個縣裏的。


    熟悉科舉的人都知道,大三關考試中,鄉試最難取中;小三關考試中,府試最難取中。


    不得不說,早知道自己名次結果的方學童心裏是索然無味的,看榜也是一種走過場而已。完全沒有別的考生那種緊張、忐忑、期待的心情......


    “方賢弟是第二名,看來縣試、府試、道試的案首小三元是沒可能了,哈哈。”有人指著府試榜單說笑道。


    方應物搖搖頭,能過關就不錯了,大小三元他可從來沒有想過。就憑他平平無奇的文章水準,能奪取三元那是對天下讀書人的羞辱。


    第一名案首是誰?方應物想起這個問題,抬起眼皮向自己名字的前麵看去,“吳綽”兩個大字映入了他的眼簾。


    居然是他!方應物很感到意外,根本沒料到朱知府點了吳公子當府試案首,莫非吳家運作到府衙裏了?


    他們若要有這個本事,又何必冒著被人指責作弊的風險,在縣裏與自己爭奪案首?


    這時候,看榜的人中,不知是誰大吼了一聲,“前兩名竟然都是淳安縣人,可見本次府試不公!”


    隨即有一批落了榜的人發作起來,一起鼓噪道:“不公!不公!”


    又有人高唿道:“我等該去衙門申訴,請府尊重新評卷!”


    人群有不少人響應道:“好!同去!”


    方應物眼見落第者要借題發揮的鬧將起來,心裏有點擔憂。自己名次雖然沒有那吳綽耀眼,但也很醒目,還留在榜下說不定要成了眾矢之的。


    於是他從人群裏擠出來,迅速溜之大吉了,免得成為失意者發泄的目標。


    不過方應物還是不明白,以朱知府那縝密心思,怎麽會做出如此授人以柄的事情?


    就算其中沒有什麽鬼,很公正無私,但為了避嫌,也不能出現前兩名來自同一個縣的情況啊。


    這要鬧騰開了,可不是什麽好事情!最後不會連累到自己罷?


    在次ri,按照慣例,通過了府試的童生們進府衙去拜見主考朱知府。吳綽和方應物這前兩名排在最前麵,隻不過兩人的名次與縣試相比倒了過來。


    兩人在大堂外麵台階下等候召見,吳綽吳公子的神sè又重新得意起來。縣試雖然輸給了方應物,但府試卻扳了迴來,而且府試比縣試等級更要高,真是狠狠出了一口惡氣。


    方應物很嘲笑道:“在下中縣案首時,滿縣父老沒有一個人說了不;但你中一個府案首,外麵可是有一百多學童大叫不公,根本沒人服氣你,你有什麽好得意的?”


    狗嘴吐不出象牙!吳公子感到胸口這股惡氣又憋了迴去,隻憋得自己內傷。再想到ri後可能會與方應物同在縣學讀書,忽然又覺得中秀才不見得是好事......


    這一科的嚴州府新童生拜見過朱知府後,走完過場就該離去。但方應物慢走了幾步,故意留下對朱知府道:“小生還有話要講,如今落第學童對府試榜單有所議論,亦有人衙前鼓噪,老大人可曾知曉?”


    朱知府不以為意,“有何值得大驚小怪的,哪次考試結果出來後,不都有落第者大唿不公麽?畢竟名額有限,任何時候也不可能將所有人都取中。”


    他可以不當迴事,但方應物可不想自己這一榜出現什麽不好流言,勸道:“老大人還是稍加釋疑,不可置之不理,任由人言紛紛。”


    朱知府冷哼一聲道:“本官對此問心無愧,何用多此一舉。再說從取中人數而言,淳安縣並沒有比其他幾個縣多出很多,失去公平之說純屬無稽之談,隻是占了一二名而已。”


    “老大人的苦心,有些無知小民哪裏能明白。必須要加以整治和辟謠,不可放任流言四散。”方應物繼續力勸道。


    “這就不必了。你還是仔細做好準備,後ri迎接商相公時休要失了體麵!”朱知府冷淡的拒絕道,揮揮手將方應物送客了。


    出了衙門,方應物長歎一聲,不知這府尊是吃了什麽**藥,如此一意孤行。難道放任流言,對他有好處嗎?


    衙門口不遠處還有十幾個學童在議論,“為什麽這次一反常規選了淳安縣人做前兩名。想來想去一定是商相公即將到達,而府尊則有意討好!”


    原來如此!方應物聞言恍然大悟,商相公剛剛致仕沒有幾個月,尚有餘溫,還可以發熱,朱知府肯定也是存了結交商相公的心思,


    但直接拍馬太等而下之,傳出去也不好聽,也容易惹人反感,好像商相公也並不是那種熱衷於被逢迎的人。


    所以這些關於府試的流言,說不定正是朱知府所期待的!事情變成什麽樣無所謂,反正流言就是流言,超不出掌控。但通過這些事能讓商相公感受到他的心意,就是達到目的了。


    商相公作為淳安人,肯定要認賬,他為人再公正也絕對不會說“府試前兩名都是淳安人的做法不對”。誰不說自己家鄉好?至於其它情況,根本不是知府大人所在意的。


    如果朱知府是成化五年上任的,按照九年任滿的期限,他明年就該調任別處了,肯定不會留在嚴州府。


    這種涉及到升遷榮辱的關鍵時期,能抓住主要關節才是正經,其它還用在意什麽?


    流言也就是一陣風的事情,終會消散的。再說商相公到達後,以他的巨大名望,在輿論中壓製住這點流言也是輕而易舉的。


    終於想明白後,方應物忍不住感慨萬分。對於官場的事情,自己還是琢磨少了!很多心得體會和道理,不親身經曆是很難通透的。


    朱知府這一招不落窠臼,很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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