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考場中,汪知縣看著案子上兩份卷子,心裏很是糾結。方應物和吳綽兩人之間各有各的好,實在讓知縣大人拿捏不定,不知道選誰才是正確的。


    點了方應物為案首,就等於收了一個腹心之人,而且方應物為人處事能力和才華都極其卓越,是個人才,肯定可以在今後幫得上忙。但方應物背景弱了點。


    點了吳綽當案首,可以收獲本縣傳統世家雲峰吳家的好感。吳家之前登門懇求過此事,之後的好處不言而喻。但吳綽自有背景,肯定不會像方應物那樣成為可靠心腹,以後吳家更用不著自己了。


    汪知縣向來就不是一個善於決斷的人,今天遇到這個大難題,甚至可能關係到未來在淳安縣治政走向,真把他愁壞了。


    有在場外巡視的衙役突然走過來,對汪知縣低聲稟報道:“大門外麵傳起了流言,道是一個叫方應物的考生已經被內定為案首。”


    汪知縣歎口氣,雖然流言不是好事,但這個時候出現流言,仿佛可以% 助他決斷。為避免坐實流言,這次就先委屈了方應物罷,下次有機會再點他當案首。


    有了決定,汪知縣輕鬆許多,放開方應物和吳綽的試卷,拿起其他學童的試卷審閱起來。


    卻說方應物冥思苦想,不知不覺從縣學考場這裏走到了所居住的西廟。裏長方逢時與塾師王先生都在廟外等候,見到方應物迴來,連忙迎上前去。


    聽到問候,方應物這才從苦思中猛然醒過神來,憂心忡忡的對兩位保人道:“場內沒有出問題,倒是場外出了些意外。”


    “什麽意外?”兩人異口同聲問道。方應物便將場外流言這事告知二人。


    聽到縣裏傳起了方應物被內定為案首的流言,二人都曉得這不是好事。方逢時恨恨跌足道:“究竟是誰人如此可惡!難道是吳家?”


    方應物搖搖頭:“吳家可能xing很小,他們似乎並無此必要。如果他們能從知縣這裏知道了我的事情,那麽就等於是直接打通知縣關節了,否則不會得知秘密的。但若如此,關節已通的情況下,又何必多此一舉傳流言?”


    “那會又是誰?”


    方應物若有所思道:“了解我與汪縣尊之間情況的,又對我有恨意的,隻有一個人,那便是本縣花界頭牌白梅姑娘了。”


    在方應物想來,白梅的可能xing確實很大。上次打債務官司,她親眼目睹了自己與汪知縣的互動,如果心她有點眼光的話,難免會看出什麽。所以造出內定自己當案首的流言也就不奇怪了。


    王塾師比較有心思,分析道:“流言這種事情,要緊的不是找到源頭,當務之急是怎麽先應付住流言。如今卻如何是好?”


    方應物長歎道:“我本不想主動挑起這種損人之事,但為了自保,如今也唯有以毒攻毒了!兵貴神速,煩請兩位師長迅速行動。”


    隨後便吩咐道:“我交試卷交的早,現在考試沒有結束,許多考生還在考場內,縣學門外還圍聚著不少人,都是前來迎接考生的家人和仆役。族叔你去那裏,參與他們的議論!


    王先生,你去縣城西門外和十字街頭一帶巡遊,見茶鋪飯鋪就進去,若遇到有議論本次縣試的,就裝作很感興趣的插話上去。特別是要裝作不屑一顧的樣子,與他們閑談幾句!”


    方逢時拍著胸脯又請教道:“跑腿子沒問題,為叔能賣力氣,隻是要怎麽去對人說?”


    方應物胸有成竹道:“要說的話就是三點。第一,說吳家財雄勢大,連續幾年沒出過成績,這次肯定不惜代價也要爭一個案首。


    第二,說吳綽在考場裏答題很輕鬆,第一個交的試卷,和汪縣尊有說有笑,必中無疑。


    第三,說我方應物乃是深山裏的窮人,一無財二無勢,汪縣尊內定我當案首有什麽好處?


    所以傳這種流言的人都是缺心眼,其實那吳公子才是真正內定為案首的人,吳家有錢有勢肯定使了力氣,可笑世人都沒覺察到,隻會盯著窮人亂猜!


    等你們說完了這些說辭,就換個地方,反反複複的對別人說。不能隻讓流言隻在我身上打轉!”


    目送兩位師長離開,方應物繼續思量起這件事。傳流言之人對時機的把握很不錯,如果早了,那就會讓人有所防備,如果晚了,等案首成了定局時再傳流言有什麽用?


    不過幸虧此時離發榜還有三天,給了他攪渾水的機會。既然有人不讓他當好人,那麽要下水都下水,把水徹底攪渾,誰也別當好人了。


    脫離了考場這個特殊地方,方應物漸漸從疑神疑鬼的焦慮中冷靜下來。他忽然又覺得,此次流言出現,不能完全排除吳家的嫌疑。


    也許吳家並沒有完全打通汪知縣的關節,而汪知縣還處在二選一的為難中。所以吳家才會造出流言,迫使汪縣尊為了避嫌隻剩下一個單選。


    流言的幕後是誰很難說,但汪知縣的猶疑不定還真讓方應物猜中了。


    天sè蒙蒙黑時,考場中最後一個學童交上了試卷,這次縣試的答卷環節就到此結束了。


    汪知縣在考場中坐了一整天,此時舒服的伸個懶腰,正要下令班師迴衙。


    卻見一個長隨湊上前,對他小聲耳語道:“剛才考場外又多了一種流言,說是老爺貪圖吳家財勢,內定了一個叫吳綽的考生為案首。”


    汪知縣聞言愣了片刻,突然伸手拍了拍額頭,滿心思都是苦惱。怎的流言還一ri三變,選方應物坐實了前麵流言,選吳綽又坐實了新流言,這可叫他怎麽選案首?


    次ri清晨一大早,方應物和兩個師長保人就趕迴花溪去。縣城太小,他們這些拚命鼓吹流言的人若是久留,很容易出破綻,還是先遠走高飛不留痕跡的好。


    淳安縣這次縣試時間是八月二十三ri,放榜時間按慣例是三天後,也就是二十六ri。


    今次縣試,原定於是明年舉行的,不過為了配合本省學道官的行程,所以才提前至今年八月底,結果和全省鄉試時間很接近,再議論熱度上被鄉試分散了不少。


    縣試這種初級小考試的榜單與大考試的不同,不是將人名整整齊齊排成豆腐塊樣式,而是按順時針次序,排成圓圈,姓朝外,名字朝裏,


    這又稱之為輪榜,表示入榜者隻是功名身份的候選人,並非最後取中的意思,畢竟後麵還要通過府試和道試才能當上秀才。


    二十六ri淩晨,縣衙門外人頭攢動,至少有兩三百人在此等候縣試榜,方應物也在人群裏。


    太陽剛剛升起時,縣衙大門洞開,人們看到從裏麵儀門走出兩排衙役和吏員。當中一員老吏手捧榜單,走到了縣衙大門裏的照壁前,在衙役協助下親自將榜單貼在了照壁上。


    眾人便一哄而上的衝到照壁前,無數道熱切的目光急急忙忙shè向縣試榜。


    榜單上的人名圍成了一個圓圈,大部分人都下意識的首先去看“十二點鍾方向”那個位置。因為根據規矩,這個位置上的人名就是本次縣試的第一名,也就是案首。


    隨即一陣陣的小聲驚唿此起彼伏,因為榜單案首位置上赫然出現了兩個平行並列的人名!而且這兩個名字都是流言的主角,一個是方應物,另一個是吳綽!


    天無二ri,怎麽會有兩個案首!從來沒有聽過說科舉考試有兩個第一名!這是怎麽迴事?


    張貼縣試榜的老吏對人群解釋道:“兩人高低不分,縣尊大老爺要在見麵時加試一場,而後再決定名次!所以爾等休要疑慮和胡亂猜疑!”


    本次縣試共有三十七人通過,在榜單上看到自己名字的人,便在衙役引導下來到縣衙儀門外。依據禮節,等榜上有名的人匯聚起來後,將集體去拜見知縣表示致謝,這是必有的過場。


    不過今天可不是走過場了,在與知縣見麵過程中,還將決定案首屬誰......


    方應物和吳綽兩人,各自站在一邊,渾身上下散發著淡淡的殺氣。其他中選學童離這兩人遠遠地,唯恐被誤傷到。


    吳公子傲氣不改,瞥視方應物道:“你這山野村夫,居然還有幾分能耐,但你的狗屎運氣也就到頭了!”


    方應物同樣清高傲然,嗤之以鼻道:“爾不過靠著家世餘蔭,有個好爹好家族。誰知你自己有幾斤真材實料,隻怕是酒囊飯桶而已,有什麽了不得。”


    吳公子大笑道:“人生來就是不平,你這等寒酸人牢sāo滿腹有何用處?有本事你也投個好胎、找個好爹,可惜眼下來不及了。”


    想起自己那失蹤兩年還在不停坑自己的父親,方應物隻能無奈。


    要是他能在縣裏老老實實幹著一等秀才該幹的事情,交遊人脈或者拉點讚助什麽的,自己又何至於吃糠咽菜形同孤兒,如此辛辛苦苦的自己打拚事業!


    想起自己吃糠咽菜、破屋漏窗的步步艱難,想起自己挖空心思的尋求一切上進機會,一直走到了今天,卻有可能最終功虧一簣,方應物痛苦的想掉眼淚。


    他很清楚,吳公子得意洋洋不是沒道理。越到最後緊要關頭,越是“綜合實力”的比拚,自己勢單力孤拿什麽去和吳家抗衡?取巧終究是取巧。


    眾學童列隊進入縣衙大堂,齊刷刷的跪拜汪知縣,立起身後,卻聽汪知縣勉勵道:“爾等皆為本次縣試佼佼者,隻望爾等府試道試再接再厲,不負父老之期望!”


    隨後汪知縣又道:“方應物、吳綽二人上前來,你二人名次尚未定準,今ri要在此加試。”


    方應物上前搶先道:“縣試已考過八股,今次加試當以詩詞策論為題。”


    他仍舊不甘心,比八股文水平,他估計不是科舉世家出身吳綽的對手,所以隻能去比詩詞策論了。這方麵他肚子裏有大把貨sè可供抄襲,隻看汪知縣給不給這個機會了。


    吳綽當然不同意方應物意見,對縣尊拱手道:“舉業一途,主要就是製藝時文,本次取縣試案首,自然還是要考經義八股,詩詞乃小道也!”


    眼看這兩位又開始針尖對麥芒,汪知縣想罵娘了,居然還沒考試就先為考題爭起來,這不是讓他繼續為難又為難麽!


    還沒到定名次時候,又要先為題目為難!人心不古,就沒有一個人肯謙虛幾分,主動退讓嗎?


    此時汪知縣卻見貼身長隨走了過來,從公案底下將一封信遞給他。他知道長隨此時送信,必有緣故,便偷偷展開掃了幾眼,原來是一位在徽州府當同知的交好同年寫來的。


    暗暗歎口氣,汪知縣不忍心去看方應物,抬眼望著門外道:“製藝為國家取士之式,特以端正人心,不使誤入歧途也......”


    製藝就是八股的雅稱,聽到這裏,方應物知道自己最後的努力也白費了。


    他一時間心如死灰,想到幾個月來的辛辛苦苦都成了一場空,忍不住閉目潸然,強忍著不使淚水流出。最後還是......


    此時突然從大門方向爆發出一陣陣浪cháo般的喧嘩,聲量之大簡直要刺破蒼穹!即使在公堂裏也能清清楚楚的感受到嘈雜難忍,這使汪知縣停住了訓話,皺眉等待衙役稟報情況。


    眾人忍不住扭頭看去,卻見有一個風塵仆仆的急遞鋪鋪兵出現在遠處的儀門裏,他高舉著一張大紅字帖,一邊奔跑一邊叫道:“捷報!捷報!鄉試捷報!”


    到了公堂門外,鋪兵噗通跪在地上,對著汪知縣高叫道:“大捷報!成化十三年浙江丁酉科鄉試,淳安縣花溪人方清之高中解元!”


    公堂裏眾人總算明白為何外麵人群像開了鍋一樣大肆喧嘩、沸反盈天了。在科名崇拜很嚴重的淳安縣,一個全省第一的解元意味著什麽?解元可比一般的進士還要光榮,特別是在本縣本鄉人心裏!


    這是自從商輅商相公在宣德十年奪下解元以來,四十二年來本縣又一個解元!


    方應物猛然睜開眼,任由淚流滿麵而不顧,胸懷澎湃的忍不住爆了粗口:“我ri!”


    不如此簡直無法發泄自己的情緒,這個爹也太能折騰人了!雖然穿越以來素未謀麵,但每出現一次方清之這個名字,都要給他帶來一次驚嚇。


    旁邊人詫異的望過來,沒明白方應物為何如此失態。方應物突然抓住離他不遠的吳公子,誠懇的自我介紹道:“在下花溪方應物,家父諱清之。”


    吳綽倒吸一口氣,下意識的用力甩開方應物,想了想又不屑道:“爾不過靠著家世餘蔭,有個好爹而已,有什麽了不得!”


    最後還是要拚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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