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戶終究還是沒有從方應物手裏將老相識譚公道救出來,隻能眼看著方應物率領親族綁著譚公道等人上了山路,向縣城而去。


    這次與方應物接觸,王大戶也明顯感受到方應物與從前截然不同,但這感覺又很難形容,那種淡淡的矜持和疏離感確實沒法用語言形容。


    “這模樣哪像是欠了我三十兩銀子的人?難道我對他太善良,所以人善被人欺麽?”王大戶疑惑的望著方應物的背影,心裏喃喃自語。


    他開始考慮,迴去以後要和女兒商量商量,不能太縱容這個債務人了,必須要拿出黑心債主的風範來。


    縣城西門之外的方圓十裏內,從行政區域上劃分都屬於梓桐鄉,這時代還沒有真正推廣都圖製,縣以下還是用鄉和裏劃分。方應物所在的花溪則位於梓桐鄉北部深山裏,距離縣城約摸有**裏路程。


    方應物和他的親族從午後開始趕路,到了下午太陽微微西斜時,才趕到縣城西門。


    一路過來,越近縣城,所見人煙越多。到了縣城西門外一裏地方時,赫然看到一座香火頗盛的廟宇。方應物從記憶中得知,此乃賀齊廟,也是俗稱的西廟。


    而賀齊又是三國時期人物,一千五百年前淳安建縣的始祖。按照國人習俗,死後也被封了神,淳安人稱為賀齊老祖,修廟四時供奉。


    廟的附近也算是縣城比較熱鬧的去處,方應物一行人路過此地時,其他族人很有興趣的不停張望,步子也走得慢了,一不留神險些讓一個人犯逃掉。


    但擁有兩世記憶的方應物對此沒多大興趣,山區小縣的繁華總是有限度的,這點紅塵紛擾還動搖不了他的心境。


    不過也不是沒有讓方應物觸目的東西,隨著一路前行,他在縣城西門外道路上先後看到了五座牌坊。


    沒數錯,僅僅西門外就有五座牌坊,其中有四座是進士牌坊,高高的矗立在縣城西門外道路中央,接受往來行人頂禮膜拜。


    這四座進士坊分別是為正統四年進士胡拱辰、正統十年進士應顥、成化二年進士王賓、成化十一年進士盧鴻四人所立。全都是近些年來新出的進士,最遠時間也不過是三十八年前,最近的則是前年。


    其中最老的這位正統四年進士胡拱辰也是梓桐鄉人氏,與方應物也算是真正的同鄉。聽說如今在南京快當尚書了,連他老家村子慈溪都打算改名為胡溪。


    方應物上輩子在現場研究過許多牌坊古跡,對牌坊形製並不陌生。但此時出現在眼前的不是古跡,而是實實在在的活人象征,每一座牌坊背後都有一個光耀門楣的本地名人,聳立在這裏供人瞻仰。


    但未免也太密集了點,密集的令人震撼。立誌要走科舉道路的方應物很是觸目驚心,再一次對淳安縣這個科舉比賽死亡之組有了切身感受。而且這隻是縣城西門外的冰山一角,其他地方還不知有多少科舉牌坊。


    同行族人中,有個頭腦靈活的,看到方應物打量路過的牌坊,很是湊趣的奉承道:“秋哥兒這般聰明人物,將來必然也能金榜題名,這裏牌坊又要多一個。”


    “承你吉言。”方應物笑了笑不置可否,現在想法子搞個秀才功名再說,其他的還很遙遠莫測。


    方應物一行人左右看熱鬧,別人也在看他們,他們這一行人還是頗為醒目的。在路人異樣目光裏,方應物率領族人押著譚公道等人,走進了淳安縣縣城的西門,也就是環翠門。


    淳安縣城位於龍山南麓一個小盆地裏,北麵是山,南麵是被當地人稱作青溪的新安江,共有六座城門。但淳安縣縣城並沒有城牆,所謂的城門也就是搭在出入口的木柵欄而已。


    整個縣城並不大,用方應物的眼光來看,也就類似於前世那個時空裏的一個小鎮,他估計整個縣城人口最多也就幾千人。


    縣衙位於縣城北部,大門外是著名的八字牆,衙門八字朝南開的八字牆。牆上貼著幾張告示,有個讀書人模樣在哪裏搖頭晃腦的誦讀,幾個閑人圍著旁聽。


    方應物去告示那裏瞅了幾眼,看到末尾署名寫著“淳安縣正堂汪”。便心下了然,當今這知縣是姓汪了。


    縣衙大門是不設防的,方應物一馬當先昂首踏入,追隨而來的族人們猶豫了一下,也小心翼翼的跟著進去。


    沿著甬道走到了儀門前,儀門裏才是縣衙核心重地。這裏有門禁把守,不得輕易入內。方應物一行人十幾個青壯,聚在門前很是引起了門禁卒子的警惕,一道道懷疑目光盯著他們不放。


    這儀門門房裏擱著條凳,有個小廝模樣的少年翹著二郎腿,坐在條凳上,嘴巴一開一合磕著瓜子兒。從滿地的瓜子殼看,他已經在這裏坐了很舊了。


    雖然沒來過縣衙,但方應物知道,這個看著有幾分伶俐的小廝就是縣衙門子,負責內外通傳通報的。


    他上前拱拱手道:“小官人請了,在下花溪村民,押了幾個到村中敲詐勒索的歹徒來報官。”


    那門子眼皮兒也不抬,麻利的吐出兩片瓜子殼,隨即又飛快地丟進一粒到嘴裏,隻是對方應物不理不睬。


    方應物當然曉得,這是等著他送上門包,再根據門包輕重決定態度好壞,當門子的就是圖這點好處了。但他身邊一貧如洗,哪有餘財送這門子?


    花錢有花錢的法子,不花錢有不花錢的法子,這點小小障礙怎能難得住方應物。他迴過身去,重重拍了拍譚公道,唉聲歎氣的說:“不想連這門都進不去,還是迴村中再做計較罷!”


    方應物裝作無所謂樣子,譚公道卻急了,被捆著折騰半天到了縣衙,再折騰迴去計較,他這受苦受罪什麽時候才到頭?萬一這幫刁民不耐煩,把他宰了埋到山溝裏,豈不就從此不見天日了?


    從剛才進縣衙大門時,譚公道就低著頭,原因就是太丟人現眼了,他不想被認出來。再加上他現在蓬頭垢麵的,別人還真沒注意到是他。


    這時譚公道也顧不得了,伸著脖子對門子叫道:“徐老弟!是我!煩請你速速報大老爺去!”


    那徐姓門子聽到耳熟聲音,抬眼細看,認出是譚公道,詫異的從條凳上蹦了起來,驚聲道:“譚老哥何故如此狼狽!”


    “一言難盡,快去罷!”


    徐門子再不推脫,扭頭向大堂奔去,此時縣尊正坐在大堂理事。不多時,徐門子又迴到儀門,傳話道:“大老爺發話,傳你們上堂!”


    進了儀門,卻見甬道正中建著戒石亭,裏麵石頭上赫然刻著“戒石”兩個大字。


    不用看,方應物也知道石頭背麵肯定刻著耳熟能詳的“爾俸爾祿,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難欺”,和前世的“為人民服務”一樣,每個衙門都有的形式。


    繞過戒石亭,便是縣衙大堂了,一縣權力的象征所在。大堂西為架閣庫,東為幕廳,不過與方應物此時關係不大。


    今天不是審案日子,但必要的排場還是有的,兩組皂隸手持水火棍,排成兩列對麵而立,從堂內排到堂外。


    有衙役站在月台上大喝:“大老爺有令,花溪村一人上前!譚公道上前!”


    方應物便與譚公道上了大堂門外的月台,月台上有塊石板。精於史料考據的方應物很清楚,父母官大老爺審案子時,原告被告就要跪在這塊石板上聽審。


    對於下跪,方應物很不習慣。但他知道,自己若不跪上去,那就是狂悖無禮,藐視縣尊。


    他心裏糾結片刻,入鄉隨俗,形勢比人強,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歎口氣,膝蓋無可奈何的與石板做了一次親密接觸。


    穿越到古代,就這點最不好,方應物仍覺麵子上過不去,隻管低垂著頭,效仿鴕鳥自欺欺人。


    陡然聽到耳邊有衙役大喝:“堂下那人抬起頭來,不得故意欺瞞!”


    方專家又記起來了,古代審案時,所有被告原告雖然要跪著,但必須抬起頭,麵朝主審官。因為察顏辨色也是審案的一項重要內容,必須保證主審官時時刻刻看得清下麵原告和被告的神色變化。


    方應物抬起頭,大堂內部雖然光線略暗,但種種細節狀況仍舊落入了他眼中。


    公案後的汪知縣年紀不到四十,留著三縷長須,眉目之間倒也疏朗,國字方臉,很標準的官相。看到方應物抬起頭,拍案喝道:“堂下何人,報上身世姓名來!”


    “小民方應物,梓桐鄉上花溪村人氏,現於社學讀書七年。家父乃縣學稟膳生員,諱清之。”


    汪知縣聽到方應物自我介紹,臉色鬆了幾分。又看此人俊秀出眾,心生好感,便抬手虛扶道:“原來是書香子弟,站起來迴話罷!”


    縣尊讓人起來說話,這可算是恩典了。方應物謝過後,立刻麻利的站了起來,心中為自己的機變而感到小小得意。


    這年頭等級森嚴,一級有一級的特權,一般百姓見了知縣,根本沒有站著說話的資格,隻能一直跪著。秀才見了知縣,則可以拱手為禮,不必下跪。


    但秀才和平民之間,還有一種狀況,那就是隻能算半吊子讀書人的一類人。比如過了縣試、府試,隻差一步院試不能成為秀才的童生,見到知縣後先跪下見禮,但知縣往往會讓他起來說話,這也是為了鼓勵向學、安撫人心,同時彰顯禮賢下士作風。


    所以方應物那番自我介紹,也是很有技巧的。一方麵著重強調父親是縣學最優秀的生員,每月可以領六鬥糧的一等稟膳生員;另一方麵強調自己主要任務是在社學讀書,雖然沒參加過考試,但是個讀書七年的老學生了。


    汪知縣聽到這個自我介紹,便在心裏自然而然的將方應物與一般黔首黎庶區分開了,劃到了潛在士子行列,享受和半吊子讀書人一樣的待遇。


    所以他才會給方應物站起來說話的權利,反正又不損失什麽,說出去是禮賢下士,也不失自己縣尊體統。而譚公道此時隻能在方應物旁邊伸著脖子抬頭挺胸,一直跪到審案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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