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七十多歲的老人找到守序,廣州後衛世襲指揮使馮耀。


    “馮老將軍。”守序客氣地與他打招唿。


    馮耀手持兩顆大印,永曆冊封尚可喜平虜侯、耿繼茂靖虜候,馮耀攜帶大印赦書要出城前往敵營。


    守序搖頭道:“老將軍,這招怕是沒用,尚可喜與耿繼茂絕不可能聽你的。”


    馮耀慨然道:“老夫不去就是欺君,我隻知君不可欺,不知敵之不聽。”


    “何必徒勞。”


    “我老了,於守城毫無用處。用三寸不爛之舌與尚可喜談談,拖得一刻是一刻。”


    守序看著這個慷慨請命的老人,髯發浩然,意氣淩厲,心知再勸也是無用。


    “拿酒來。”


    親兵提上來一壇酒,不是多好的陳釀,入口辛辣。


    馮耀連幹三杯,言語間似有無盡悲涼,“出郊一裏,越王台即是天山朔漠。此去敵營,我沒指望如蘇武一般生還。”


    馮耀砸碎酒杯,緋衣玉帶,縋城而出。


    守序向著老人的背影深深一禮。


    半日後,敵軍全線炮擊。


    守序深吸一口氣,來了。


    經過這兩天持續炮擊,城牆缺口處的廢墟被更多炮彈碾碎,長身管加農炮在500米處發射的炮彈能打進廢墟半米之多。城牆進一步坍塌,現在無須雲梯,韃靼人可以爬進城了。


    城牆上爆發激烈的槍炮聲,守軍在向城外射擊。


    守序等待著。


    第一頂紅纓白帽出現在坡頂,接著是第二頂,越來越多。


    煙塵彌漫,敵軍前鋒進城後迅速分散,各自尋找掩體。


    書院一帶發出幾聲巨響,留在那邊的少數士兵引燃地雷,煙塵中看不清敵軍損失了多少。臨陣凡先登皆為勇士,用地雷這種沒多大用處的玩意多殺一個是一個。


    東溪上的三座石橋已被拆毀,留守士兵遊過窄窄的河道。立時有戰友衝過去,給他們圍上棉大衣。


    安德烈在士兵前來迴踱步,嘴裏叼著一個煙鬥,滿臉不在乎。


    射擊參數早已調好,明軍中的荷蘭炮手和望加錫炮手迴頭看著守序,等待擊發命令。


    第二波才是敵軍突擊隊主力,蜂擁而至的紅纓白帽瞬間擠滿突破口,也不知是哪鎮綠營的炮灰。守序舉著的右手用力揮下,以他身邊的這門約9磅的加農炮為基準炮,各炮依次開火。守序拉開望遠鏡,有兩枚炮彈砸進人堆,殘肢碎肉飛上天,留下十幾具屍體。


    各炮很快進入效力射,5輪炮擊過後,這波突擊被輕易粉碎。


    羽鳳麒揮動大旗,範承恩應旗。那是明軍的簡單旗語,表示韃靼人撤退了。


    三次失敗的強攻後,夜晚到來,韃靼人暫停行動。


    城內殘留有敵軍小股前鋒部隊,守序無意派出部隊與敵夜戰,各營謹守防線。敵軍前鋒就隨他們去了。


    東溪防線核心陣地在城隍廟,這是一座宮殿式建築,有兩層大殿,在基本為平房的舊城東北角是唯一的製高點。守序下樓,找了間房躺下,昨夜整理防線通宵未免,他很快睡著了。


    夜間,守序被炮聲震醒。


    安德烈敲門進來,“長官。”


    “簡短報告。”


    “更多韃靼人進城了,他們吸取教訓,不再蜂擁而上,改以小股分散爬進來。”


    “我軍防線呢?”


    “目前很穩固。”


    東溪防線約1公裏長,河道兩岸有沿河道路,行道樹全被砍掉,敵軍渡河必然會暴露在守軍視野中,偷襲可能性不大。這會進城的韃靼人是近似裸體的輕步兵,連佛朗機都沒有,東溪防線雖然簡陋,也不是輕步兵散步能攻克的,暫時不必太擔心。


    守序躺下繼續睡,“謹守陣地,今夜有張鵬飛值班,沒大事不用叫醒我。”


    一夜再無事,第一天很快過去了。


    守序起床,防線與昨天相比變化不大,夜間炮擊效果不好,對麵的紅纓白帽明顯增多了。


    白天韃靼人繼續攻城,與昨天相比,最大的區別是有平、靖二藩的藩下兵丁投入戰鬥。這很好理解,一味使用綠營當炮灰,非惹出兵變不可。尚可喜耿繼茂還沒有真韃的威懾力。


    為保證火力持續性,留出炮管冷卻時間。每次最多隻有3門炮向缺口射擊,其他炮組休息等待。8門加農炮有2000多發彈藥,火力充足。


    城牆上爆發了更激烈的戰鬥,韃靼人強攻突破口兩肩。城牆上的垛口女牆被炮彈砸的粉碎,羽鳳麒用沙袋修補缺口,依舊堅持在城牆上。


    守序觀察了一會,明軍看上去還能堅持。他現在更關心舊城居民撤離進度,叫來廣州知府沈耀辰。知府字君房,浙江嘉興人,在廣州也不過一流落他鄉的苦命人。


    “撤了多少人?”


    “一萬多。”


    “為什麽這麽慢?”


    “舊城官吏的家資行李太多。”


    守序怒氣上湧,手指東城牆,“城上的士兵在用血肉之驅抵擋韃靼人的炮彈,你們還在城裏磨磨蹭蹭。”


    知府顯得很委屈,“舊城居民有很多官兵家屬,他們攜帶很多家產,我總不能用強。”


    守序向後拉開望遠鏡,有幾處十字路口能看到撤退的人群,扁擔行李堆了一地。


    “你告訴那些人。他們這麽幹所有人都走不了。隻許攜帶隨身包裹,禁止帶家具古董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知府欲言又止,似是滿肚苦水。


    “沈知府,我知道你難,大家都難,隻能想辦法克服。”


    沈耀辰緊咬牙關,深施一禮去了。


    他以副貢升至廣州知府,全靠在三水當知縣時擒斬海盜的軍功起家,當然也不是普通的腐儒。這得感謝崇禎,崇禎在位期間大刀闊斧改革,辭退很多進士出身的官員,大力提拔年富力強,沒有太多酸氣的舉人貢生,將官場換了一遍血。正是這些能幹的官員提高行政效率,讓崇禎朝稅收高達萬曆年全盛期的兩至三倍,什麽崇禎重用東林黨導致稅收下降是不存在的。因明朝很快滅亡,崇禎改革這個堪比王莽革新的曆史名詞被人遺忘。


    既然不能用強,那就隻能跪求。沈耀辰沿承宣街一路哀求過去,也許是韃靼人越來越淩厲的炮擊讓居民清醒過來,撤離速度加快了很多。


    守序重新將注意力轉移到戰場上。


    進城的韃靼兵越來越多,他們占據東溪對岸的幾座大建築,架起火器與明軍對射。敵軍沒有加農炮,也沒有佛朗機,隻有射程幾十米的虎蹲炮。明軍以佛朗機還擊,加農炮繼續炮擊缺口。


    東溪兩岸看似打得硝煙彌漫,實際都沒什麽殺傷力。但韃靼人的射擊還是起到一些幹擾作用,騰起的硝煙遮擋了視線,降低射擊效率。


    到傍晚時,小北門城樓燃起衝天大火。城西增援過來的明軍實力較弱,在韃靼人兩麵夾擊下,他們終於守不住半殘的小北門城樓,退向鎮海樓。


    夜色中,一位明將鐵甲戎裝,手持長戈率幾個兵斷後。火光中的身影是如此顯眼,以致城下所有人都默默看著他。


    蜂擁而上的紅纓白帽終究淹沒了斷後的軍官,守序沉默半餉,問起身邊的範承恩。


    “那是誰?”


    “營兵都司羅定材。”


    “告訴他妻子,絕不要殉葬,養大孩子。”


    “我這就派人。”


    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為國殉葬的軍官往往也會有為夫殉葬的妻子,守序想盡力避免發生更多這種慘劇。


    北城牆明軍主力退向鎮海樓,小北門失守,韃靼人獲得進城大道。城門洞被條石填塞,韃靼人清理得花一點時間,至少今晚,守序還可以安睡一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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