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旻在船上旁觀了整場會戰,戰場上迸發出的色彩讓他印象深刻。


    硝煙在空中彌漫,顏色鮮豔的軍服點綴在灰色的原野。在這槍炮與軍樂的協奏曲中,數千人排成整齊的隊列互相廝殺,這從未見過的場麵令人熱血沸騰。胡旻決定等打完這仗,就向國防部打報告申請教官,把自己在南洋的警備營訓練到野戰步兵的標準。


    臨近傍晚,戰船調頭,撤迴馬尾港,胡旻率部開到白天廝殺的戰場。


    3個半月形的大型炮壘基本完工,幾層竹筐和布袋盛土拍實,藏在裏麵一看就很安全。工兵和民夫繼續修築胸牆,一個個灰頭土臉,很是狼狽。胡旻倒是覺得不錯,挖坑修牆費點勁總比死人好。


    參與了白天會戰的士兵們聚集在炮壘周圍。滿臉興奮互相吹牛的盡是些嘴上沒毛的新兵。老兵更多並不說話,隻是抽著煙,靠在炮壘和已完工的胸牆上休息。


    在後方司令部軍官眼裏,今天傷亡較小,損失是個可以接受的數字而已。可對戰鬥在一線的士兵來說,每一個死傷的人都是他們的袍澤兄弟,可能昨天還在一起探討生下小孩結成娃娃親,今天人就不在了。胡旻輕輕一歎,他很能理解老兵們戰鬥結束後那種寂寞惆悵甚至空虛,這種感覺他常有。


    找到位於中央戰場的指揮部,胡旻向朗格曼報道。


    在亞洲近六年,朗格曼學會了東亞通用語。不會寫漢字,但基本的漢語交流沒有問題。


    “胡,你的兵現在體力充沛嗎?”


    “沒問題,長官。”


    胡旻白天在閩江上帶著千餘綠營兵兜了大半天圈子,敵軍在岸上嚴陣以待,胡旻的兵在船上甚至有閑暇睡了個美美的午覺。


    “很好。”


    朗格曼拉著胡旻走出帳篷,繞過炮壘。


    戰場清晰地呈現在眼前。


    夕陽餘暉中,數百具人體以各種姿勢伏倒在地上,光線忽明忽暗。有些隻是受傷,尚未死去的傷兵在低聲呻吟。鮮血與泥土混合在一起,給大地留下斑斑駁駁的痕跡,黑黑的,已看不出原本的顏色。幾隻烏鴉鳴叫著落下,在其中尋找今晚的食物。


    胡旻看出了神。


    一麵綠營軍旗插在屍體堆中,在風中輕輕飄蕩。幾個聯邦陸軍士兵以那麵軍旗為標靶,正在練習開槍。一個士官邊罵邊踢著他們的屁股。


    “你們幾個笨蛋,居然把通條給打飛了,害的老子被長官訓斥。告訴你們,今天練不好晚飯就都別吃了。”


    胡旻聽了直想笑,打飛通條這種事他當新兵時也經曆過。


    朗格曼恍若未聞,他指著遠處的田壟,對胡旻道:“胡少校,把你的兵沿著那處田壟拉成一線。你的任務是為全軍提供警戒,防止敵軍夜襲。”


    胡旻接過望遠鏡,將自己的陣地觀察清楚。


    “是,長官。我隻有一個請求。”


    “說。”


    “夜間寒冷,我申請給每個士兵發條毛毯。”


    “沒問題,我簽字,你去找後勤部領裝備。”


    “謝謝長官。”


    胡旻接受任務,正要離開,看到遠征部隊的軍醫帶著一隊民夫走過來。


    朗格曼客氣地詢問道:“醫生,請問有什麽事情我能幫到你?”


    軍醫向朗格曼敬禮後道:“中校,請讓你的士兵停止射擊。我們要打掃戰場,救治還有希望的傷兵。”


    “哦,醫治敵人的傷兵?”


    “這是來自執政官的直接命令,先生。”


    “好吧,那已經死了的人你們打算怎麽辦?”


    “扔進閩江啊,屍體擺在戰場容易傳播疾病。”


    胡旻眨眨眼,帶著他的兵領裝備去了。等他迴到戰場時,民夫隊背起幾十個呻吟的傷兵後送,江邊,最後幾具屍體正在被推下湍急的江流。


    胡旻讓士兵最後檢查一遍裝備,正打算出發,熟悉的尖嘯聲傳來。一枚炮彈飛入營地,砸爛一口正在煮水的鐵鍋,惹來周圍士兵一片罵聲。


    又是幾枚炮彈落下,什麽也沒打著。大約是被炮擊久了,這會也沒人躲。加上剛才那口鐵鍋,建州斷斷續續炮擊了一下午,總共也就命中了三次。


    朗格曼道:“韃靼人的吊射沒什麽準頭,不用管。等大炮都放好了我再收拾他們。”


    胡旻扭頭看了一眼正在放列的12門艦炮,暗笑了一聲,敬禮後帶著兵出了營地。


    天色已黑,一輪新月掛在天穹中。胡旻的兵來自南洋,隻要士兵願意每天都能吃到魚,夜盲症什麽的問題是不存在的。


    當海盜的時候,夜襲和被夜襲都是家常便飯,兄弟們對晚上幹活很熟悉。胡旻從懷裏掏出酒壺,抿了一口,傳遞下去。


    “告訴大家,自己找個坑藏好。今晚都忍忍,別抽煙了。”


    煙鬥忽明忽暗的火光會暴露位置,當年曾為此付出過血的教訓。胡旻在出發前已經交待過了,此時又強調了一遍。


    部隊按班排分散開去找合適的陣地,胡旻裹上毛毯,倒頭便睡。他周圍有10多名士兵,按規矩輪流守望,他自己也不例外。


    半夜,胡旻被槍聲喚醒,韃子真來了,一場隱蔽卻激烈的混戰開始。


    ……


    朗格曼用預備隊替換下部分參戰的一線連隊,讓他們下去休息。


    天亮時,胡旻率領他的士兵疲憊地撤下來。整個後半夜打鬥就沒停過,讓人欲仙欲死。


    有了炮壘掩護,今天不必在一線擺那麽多兵了,一半部隊被撤下。


    也許綠營兵想試試擺出來的是不是假炮,居然試探性衝了兩次,被成堆的實心彈砸了迴去。


    當天晚上,守序睡了個好覺。會戰後第一個夜晚有些危險,等第二個白天過去後,守序放心了。


    朗格曼繼續催促炮兵向前延伸陣地,所有民夫出動,當天晚上連夜施工,修好兩個大型炮壘。工事越修越多,如是總共用了三天時間,15門12磅炮終於在夜晚運動到位,將敵軍營壘納入射程。


    第四日清晨。


    炮口焰一閃而過,一枚實心彈飛過大營,落入後麵收割完畢的甘蔗地裏。


    幾輪試射過後,炮兵各自找準仰角,齊射開始。


    對海軍炮手來說,在平穩的地麵上射擊比搖晃的戰艦甲板簡單多了,他們脫去棉大衣,清膛、裝彈、複位、開炮,周而複始。


    12磅實心彈撞碎敵軍木製寨牆,擊毀營帳,引燃火藥,碾碎路上遇到的一切柔軟物體。


    兩個小時後,敵軍湧出大營,向福州城撤退。


    台北營立即出動,以縱隊快速接近敵軍寨,目標敵軍紅夷炮。


    其餘各部隨後出營,向淺近縱深追擊。


    敵軍騎兵依然實力完整,壓住了撤退的陣腳。望遠鏡中,楊禦蕃親自殿後,這挽救了大多數士兵的生命。因為騎兵的威脅,聯邦陸軍和明軍無法盡情追擊,被迫減緩了速度。


    朗格曼見追擊效果一般,有心冒險,便向守序請示,“閣下,我們要不要解散陣型,全線追擊。”


    守序搖搖頭,“卡爾,敵軍丟棄了大炮、盔甲甚至軍旗,這群喪膽的裸體步兵跑迴去也沒用。”


    “好吧,閣下。那我們現在該做什麽?敵軍的營壘已經被攻下了。”


    “逼近至福州城下,”守序微笑道,“然後收割戰利品。”


    富庶的福州盆地已經向守序敞開了懷抱。


    福州有著名的四層織機,是中國僅次於浙直的紡織中心。


    福州有最大的造船廠,福州漆器甲於天下,福州是靛青、薑黃等染料的主要輸出港,福州的造紙產業、印刷產業發達。福州有很多經濟作物,僅新洲一地,一年能產近3萬擔蔗糖。福州古田是閩鐵的主要產地,有很多鐵匠。


    現在,這些寶貴的資源就等著守序攫取。


    在那之前,陸軍將12磅炮推到合適的位置,從背後打垮了南台港的炮台,艦隊得以直航南台下錨。內河炮艇沿江上溯,占領福州木材和大米集散中心紅塘港。


    軍隊劫掠不能亂搶,必要的風度還是要有的。


    在地圖上分好區域,輪流進入城廂和外圍各鎮。成群的工匠、商人和女人被押解上船。劫掠的過程當然不是平和的,守序的思緒模糊在其中,他不知道這是在殺人還是在救人。


    即便沒有這次擄掠,福州也會很快被各路起義軍包圍,在原本的曆史上,這座城市斷糧了很長時間,綠營兵外出打糧,福州府餓死、被殺了七成以上的居民。


    ……


    梅登向守序要求得到全部的工匠,這當然不能答應。


    有了龍江船場的工人,台灣的造船基礎已經很好了,台灣與大陸聯係不必遵循季風鐵律,無論移民還是招募人才都比本土便利的多。這次在福州的人才收獲,漆匠、織戶可以分台灣一部分,其他的全部帶走。


    鐵匠全部送往三亞,田獨產能近來遇到瓶頸,增長很慢。


    本土一直在廣東和南洋招募船匠,每年不斷,造船產能平穩上升。南台船場的工匠,守序決定放到婆羅洲。沙撈越有大片的森林,出產數不清的熱帶硬木,在各條內河的上遊砍伐樹木,放入水中順流而下,下遊很容易就能得到充足的原料,資源比本土還要豐富。


    梅登苦著臉,向守序訴苦道:“這次出兵的資源大多數都是台灣提供的,分到的戰利品也太少了。”


    守序聳聳肩,“無論人還是物資,其實你得到的數量最多。”


    “可人不如你要帶走的那些。”


    守序拍了拍身邊的大炮,“你或許可以深入挖掘一下,像這門大炮你就可以帶走嗎。”


    “一堆廢鐵,隨時會炸膛,我要了有何用?”


    “台灣不產鐵,你可以融了做農具。”守序笑道,“放在船底做壓倉物,也占用不了你多少噸位。最近天氣轉好,你有這時間和我討論,不如想辦法多在海峽之間跑幾趟。福州值得送迴去的東西很多。”


    梅登一臉憤恨地走了,他把警備營和貴州兵要了迴去,說是方便拉網。


    幾天後,梅登在福州外圍打包,將耕牛、百姓、布匹、漆器等等,凡是可以帶走的東西,裝上運輸船,返航台北。這次在閩江繳獲不少可以出海的戎克船,加上艦隊陸續帶來的,一共200多艘船,滿載著戰利品迴航台北。基隆號等4艘軍艦為運輸船隊護航,閩江為之一空。隻剩下拉菲爾號等三艘戰艦和內河炮艇隊。


    這批物資能讓台北的生產力水平躍上一個台階,工匠則能促進本土等地的工業發展。但戰利品中生絲和貴金屬等硬通貨不多,不足以讓台灣歸還去年欠下的巨額債務。


    巍峨的福州城牆就在眼前,要賺錢,得把這座城市打下來。警備營隨船押運走了,其他部隊還在。守序放棄空蕩蕩的馬尾港,將計劃帶走的人口安置到江南長樂縣。台北營和部分明軍撤迴長樂太平港,剩下近三千人依托南台港,在福州南麵築壘。


    攻城準備期間,指揮部用木板和沙土製作了福州城的沙盤。


    經過明代數次增築,福州城牆全長有近20裏,高9米。因為海防的關係,城池防禦設施齊全。敵樓有63座,城門均有城樓和甕城。


    北麵城牆依托屏山而建,山勢加上三層高的鎮海樓俯瞰全城,如今鎮海樓上的石爐在熊熊燃燒,用衝天而起的烽煙向鄰近府縣告急。北城牆山勢險峻,就不要想從那邊攻城了。


    西門紅塘港有一座水關,閩江上的小型內河船可以從這座水關將物資送進城內。


    東城牆無甚特殊之處。


    南門是南台港正對的方向,這裏有運河將護城河與閩江聯係起來,但運河水比較淺,隻有在漲潮時小船才能進入護城河。甕城、大小城樓、東西兩翼樓共同組成了福州城牆麵向南方的要塞,這裏是敵軍守禦力量最強之處。


    南台港有現成的基礎設施,即便敵軍在此的防禦力量最強,南方也是守序最好的選擇。


    陸軍開始構築炮兵陣地。


    福州綠營大敗的消息像長了翅膀一樣在閩北大地上快速傳播,湧動的暗流從地下噴薄而出,起義軍的力量越來越強。


    福寧州福安縣位於內地,依舊安然無恙。隆武朝大學士劉中藻沒有像其他人一樣投降,他在福建淪陷後迴到家鄉福安縣隱居,暗中積蓄力量。


    守序去年底在福寧州城和寧德縣打垮了本地守軍,新任福寧兵備道潘映婁又被堵在福州府,福寧州境內防禦十分薄弱。


    劉中藻起兵,輕易奪下縣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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