萩港鎮,板子磯,長江在這裏拐了個彎,流向北北東。


    鄭彩本部有大小戰船近百條,官兵五千人。鄭藩官兵以紅布裹頭,遠遠望去,仿佛紅色的火焰。


    更遠處,左鎮水師帆如疊雪,檣若叢蘆。順流而下,直撲明軍軍陣,粗看氣勢逼人。


    左鎮戰船逼近後,用望遠鏡細看,船隻大小無章,旗幡也比較混亂。船身長而窄的快船與粗短的運輸船混編在一起,隊形密集。


    衝在最前麵的船隻明顯經過了改裝,船上搭建了戰棚,船頭船尾向戰棚頂增加了斜板,算是額外的防護措施。


    哈裏斯放下望遠鏡,“羅西利先生,有沒有興趣和我打個賭?”


    梅爾維爾號艦長羅西利微笑道,“參謀長先生,請問您要賭什麽?”


    “羅西利先生,您認為明軍需要多長時間摧毀敵軍的艦隊?”


    羅西利略做思考,桅頂迎風飄揚的長琉旗顯示,風向西南南。


    “雖然明軍人數和戰艦都有優勢,但敵軍順風順流,攻擊動能充足。我覺得明軍需要一整個白天才能擊敗敵軍,”羅西利停頓了會兒,補充道:“這還是因為有我們強大的艦炮支援。”


    哈裏斯自信地一笑,“羅西利先生,我認為,明軍將在三個小時內全殲敵軍。”


    “參謀長先生,您在開玩笑?”


    “我們可以就此設定賭局。”


    “賭注?”


    “我還有十瓶上好的威士忌。”


    “在和平堡,我有一套精品克拉克瓷餐具。”


    “成交,羅西利先生。”


    “請提督閣下為我們做見證。”


    “好吧,羅西利艦長,”守序搖頭道,“我要提醒你,你可能上當了。在過去的一年多裏,哈裏斯研究了很長時間的內河水戰。”


    “啊?”羅西利有點蒙。


    哈裏斯拍拍艦長的肩膀,“雅克,內河水戰,順風順流是最差的陣位。”


    前年在馬辰打過那次內河水戰後,守序就給海軍軍校布置了研究內河水戰的課題,雅克.羅西利等台灣分艦隊的艦長們沒有參與其中,對此並不了解。


    在海戰中,從上風處衝向下風處的敵艦是很好的優勢陣位,因為上風會把麵向敵艦的那一側艦炮炮口壓低,提高艦炮命中率,有更多機會擊穿舷側甲板,重創敵艦。


    但在內河,結果卻不同了。無論是軍令部圖上作業,還是在金城河與後江裏的模擬演習,都顯示出逆風逆水是內河水戰最佳陣位,就如現在的明軍。其後依次是順水逆風、順風逆水,以順風順水最差。海校研究的結果,與守序記憶中的內河作戰經驗基本一致。後世,湘軍水師開始不知道順風順水的壞處,在靖港和城陵磯連打兩個損失慘重的大敗仗,以致曾國藩後來嚴令順風順水禁止出戰,若有違禁者,嚴懲不貸。


    “閣下,我不明白。”羅西利很詫異。


    哈裏斯一副穩操勝券的表情,“雅克,順風順水有兩個問題。第一,船速過快,艦炮命中率降低。第二,完全受風和江流的擺布,衝起來很快,但他們退不迴去,艦隊缺乏自行調整能力。”


    守序眼睛離開望遠鏡,微側頭,“哈裏斯,我們也隻是做過演習,沒經過真正的實戰考驗。今天這一戰對我們是很好的參考,你讓參謀們做好詳細記錄。”


    “是,閣下。”


    觀察戰局變化,守序想到一個問題,“哈裏斯,雅克,你們注意到沒有。敵軍戰船的隊形很密集,明軍的隊形比較起來卻很稀疏。”


    羅西利艦長連忙舉起望遠鏡,“閣下,你說的對,這確實很奇怪。”


    哈裏斯收起了玩笑的心情,“明軍水師的炮雖然沒有我們多,但比起對麵,他們的火力無疑占據了優勢。正常的理解,他應該戰艦密集陣型,便於指揮和發揚火力。”


    守序:“明軍在內河的戰鬥經驗比我們多,他們這樣安排陣型肯定有道理,讓我們拭目以待。”


    圖上作業和演習不可能反應出實戰的全部,內河作戰,金城的海軍與明軍比起來還是學生。


    鄭彩把多數大戰船都丟在了後麵,挑選出3000多精銳搭乘舢板依托在兩岸石城炮台與港灣河汊的掩護下。舢板船小,機動性好,有風張帆,無風劃槳,輕便靈活,運轉自如,而且因為吃水淺,能搜索隱藏在河汊中的敵軍伏兵。


    後來的湘軍水師,主要裝備了長龍、快蟹和舢板三種戰船,最開始是用長龍指揮,舢板索敵,快蟹戰鬥。不久後,根據實戰反饋,曾國藩在水師中裁撤了快蟹船,隻保留下長龍作為指揮艦,並給舢板作戰提供住宿和存儲補給物資之用。長龍不參與戰鬥,最多隻是用來守營。湘軍能肅清東南,稱雄天下,實以舢板最為得力。而以明末的技術條件,在長江水戰中,大舢板將是決定性艦種。


    黃蜚給鄭彩加強小船後,鄭部擁有一百多條大舢板,很多都裝備了一二門迴旋佛朗機炮。明軍整體布局是小船依洲,大艦橫流。在稀疏布陣的大艦周圍,也有來迴遊走的大舢板,提供保護。


    左鎮水師密集排列,順江順風衝下來。黃蜚布置在最前沿的戰船紛紛敗逃,左軍一路衝過了兩岸的明軍炮台。部分左軍登陸,試圖奪取明軍陣地,卻在密密麻麻的火器噴射中,寸步難行。兩岸很快就硝煙彌漫,視野中白茫茫一片,隻能看見江邊炮台間或閃現的炮口焰與落在江麵的炮彈激起的水柱。


    一枚炮彈命中一艘左鎮戰船,擊穿甲板,橫貫船艙,可能在水線下又擊穿了側舷,這艘船很快傾斜,攤在了江麵上。明軍遠程火炮並不多,可左軍的戰船對炮台卻毫無還手之力,每艘船經過炮台陣時都是提心吊膽的狀態,為了避開炮火,很多船不自覺地向江中心偏航。左軍船隊的中央陣型更加密集了。


    明軍主力由黃蜚指揮,橫貫大江,船首對敵。


    “該我們了,讓炮手們打慢點。”


    “是,閣下。”艦長羅西利敬禮後,親自去指揮炮戰。


    梅爾維爾號迎風停航,前桅與主桅帆張開成八字,船頭朝向西北西,傾斜著橫在大江中。四艘加列船收起大部分船帆,用船頭大炮迎敵。以梅爾維爾號為中心,艦隊偏向長江航道左岸。


    既然守序不打算貼近戰,長江分艦隊起到的作用有些類似浮動炮台。炙熱的艦炮火力就像噴發的火山,輸出聲勢比明軍地麵炮台還要大。自然地,左鎮水師下意識地向長江右岸航道偏航,撞上黃蜚主力。


    左軍速度太快,即便是佛朗機也隻能打出兩三發,雙方很快進入接舷戰。各種火器射擊一輪,手持腰刀匕首的士兵就跳到敵船的甲板上。


    跳幫戰,這是刀劍交擊的主旋律。也許明軍水師們在陸地上不會是左鎮老兵的對手,但黃蜚的兩萬老海員,明顯比左鎮士兵更適應搖晃的艦麵甲板和無處不在的艙麵障礙物。一艘接一艘左鎮戰船燃起了大火,失控地穿過明軍船列,飄向下遊。


    梅爾維爾號,左舷艦炮連續射擊接近半小時,守序命令順風換舷,船頭從西北西轉而指向東北東,用右舷艦炮繼續射擊。分艦隊炮口下,數十艘左軍戰船木屑橫飛,或沉或燒,慘不忍睹。明軍舢板遊弋在戰艦前後,對左鎮落水的船員,或是補上一刀,或是拉上來捆好。


    左鎮船隊順風順流,頭重腳輕,快的慢的都擠在前麵,後續帆影稍顯稀疏。見後續敵船戰船都在避開自己,守序下令停止射擊,冷卻艦炮。


    艦長羅西利迴到艉樓甲板,皺眉道,“鄭彩在幹什麽?”


    哈裏斯:“很快我們就知道了。”


    左鎮後續的戰船越來越稀疏,鄭藩的舢板和小劃從兩岸衝出,散布滿江,逼近左鎮船隻後,或是拋擲火球,迴旋炮亂射,或是接舷跳幫。幾艘小劃艇撞上左軍一艘大船,鄭藩水手點燃引火物後立即跳江,大火迅速蔓延到左軍戰船上,燃起衝天的黑煙。


    常年海上暴曬,鄭藩水師的官兵被江南人民稱為行走在波濤中的黑鬼。鄭軍提著刀跳上左軍甲板,沉默地劈砍收割。可能與劉香、李魁奇這些海上劇盜比起來,左鎮水師的甲板肉搏能力更差,很直觀地就能看到鄭藩戰旗在一艘艘左軍船隻上升起。更多地則在起火燃燒,或是降帆投降。


    左軍陣勢大亂,前麵衝不過黃蜚的陣列,一些戰船調頭。密集的陣型導致很多戰船相撞。進攻時順風順水,想撤退可就是逆風逆流了,風浪拍擊之下,左軍陣勢更顯混亂,越來越多的船撞到一起,板裂艙漏。


    鄭藩的舢板就像遊走在羊群周圍的狼,時不時上去咬一口,更加劇了敵軍的崩潰。


    哈裏斯盯著船上的沙漏,半小時後,他提醒羅西利艦長,“雅克,不要忘了你的克拉克瓷。”


    “這不公平,我沒有參與你們的演習!”


    “羅西利先生,賴賬可不是紳士的行為。”哈裏斯的眼睛眯了起來,“一位海軍少校,應該是個紳士。”


    “哈裏斯,那套克拉克瓷餐具是我花了很大功夫才弄到的。”


    “嗯哼,也許明年,全金城的水手俱樂部都會流傳著一個賴賬艦長的傳說……”


    “哈裏斯,把你酒送一瓶給雅克。”守序有些無奈地放下望遠鏡,“艦長先生,瓷器而已,改天我給你弄一套更好的。”


    ……


    江麵,數百艘戰船在燃燒,上萬具士兵的屍體順流飄蕩。幾條揚子鱷無視了來迴遊弋的人類戰船,加入這場饕餮大餐。


    一個半小時,左鎮水師前鋒幾乎全軍覆沒,比哈裏斯估計的還要快,戰果大部分屬於鄭彩的舢板。


    哈裏斯:“閣下,我想我理解了明軍為什麽會稀疏布陣,拉長戰線。”


    “恩?”


    “避免陣型轉換或是風浪拍擊造成撞擊事故,躲開順流飄下的燃燒船隻,給舢板們的戰鬥留足空間。”


    守序微笑道,“哈裏斯,今天的實戰給我們上了很好的一課。”


    ……


    明軍短暫休息,在船上吃過午飯。黃斌卿、鄭彩兩部向上遊追擊。


    左軍水師後續還有一些船隊,這次是黃斌卿打頭陣,逆流而上,至銅陵戰20餘陣,焚毀左軍船隻上百,溺死敵軍官兵九千人。


    敵軍望風而逃。


    夜晚,銅陵西關。


    衝天的大火在城中燃起,官軍戰旗在火焰中清晰可見,鄭彩目瞪口呆。


    有人下手更快。


    天亮後,鄭藩弄清了友軍番號。池太總兵,掛鎮南將軍印的方國安。萩港大戰後,黃得功因所部並未到齊,兼戰鬥疲憊,追擊的速度慢了點。方國安超越黃得功和逆流而上的水師,搶先進了銅陵城。路過南陵縣時,方部同樣縱兵大掠。


    接著是京營總兵牟文綬接替了方國安,擄掠建德、東流二縣。左軍撤的很快,明軍並沒有交戰,方國安與牟文綬獲子女玉帛無數。


    鄭彩看呆了,“我記得這家夥是池太總兵吧,連自己的地盤都搶。tmd,打了二十多年仗,就沒見過這麽無恥的人。”


    “總鎮,方國安搶了銅陵,我們和金城的生意怎麽辦?”


    “還能怎麽辦,找方國安買人啊!我親自去。”


    …………


    阮大铖向南京露布飛捷。


    四月十五日,馬士英向明軍下令,水陸諸軍必直抵湖口,與九江、安慶唿吸相通,不得稽延。


    守序覺得馬士英是不是瘋了,這會兒還要向九江追擊。左軍岸上金聲桓、李國英那四五萬戰兵靠誰去打?黃得功不可能是對手。但雇傭軍要按照雇主的命令辦事,與鄭彩、黃斌卿一起,長江分艦隊一直追擊到了東流縣。加列船兩艘一隊,與明軍一起在長江上巡航。


    四月十七日,南京嘉獎來。位列首功的黃蜚與鄭彩連升三級,其餘諸將升一級,並有銀錢賞賜。守序得到了三千兩白銀和25艘繳獲的左鎮船隻。守序把戰艦上的部分士兵分配到40艘江船上,押運俘虜的左鎮水手。這些水手大部分都是在武昌及其他城市被左鎮擄掠的民眾,守序釋放了一些,雇傭了無家可歸的那些人。


    …………


    同日,鑲白旗一等梅勒額真韓岱、正黃旗一等梅勒額真伊爾德、正白旗一等梅勒額真阿濟格尼堪、署護軍統領杜爾德率領各佐領巴牙喇護軍組成的前鋒騎兵進抵揚州城北。


    ——————


    注:1、給事中吳適疏參方國安、牟文綬,疏言:‘文綬本無寸功,驟列大帥;乃複縱兵嘩掠,致摧陷建德、東流,大屬非法。國安受國厚恩,乃銅陵西關及南陵城外聚兵攻擊;赤子何辜,遭茲塗炭,益之以深熱,其與叛逆何異?——《明季南略》


    2、黃斌卿於銅陵一帶殲滅左軍戰船百艘,9000餘人。——錢海嶽《南明史.黃斌卿傳》


    3、曾國藩:“風順水流,進戰則疾駛如飛,退迴則寸步難挽。”


    湖口之戰,營官秦國祿、吳嘉賓順風而進,曾國藩將二人撤職。——《太平天國軍事史概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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