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光元年,三月二十七日,徐州,南明最北實控區。


    大河滔滔。


    鳳翅盔頂的紅櫻在風中輕輕搖擺,左都督,掛鎮徐將軍印,徐州總兵李成棟於城頭麵北而立。


    親兵們降下軍旗,副總兵杜永和匆匆奔上城頭,拱手報告,“總鎮,家屬均已上船,全軍將士整裝待發。”


    李成棟哼了一聲,“際泰,你說我們還能迴來嗎?”


    “總鎮,照我說,去了江南花花世界,我們就不迴徐州了。”


    “是啊,”李成棟輕輕說道,“不迴來了。”


    “我們走,”李成棟一撩大氅,大步走出城樓,他邊走邊問:“最新的軍情到了嗎?”


    “到了,總鎮。”


    “奴騎和友軍現在位置在哪裏?”


    “劉澤清沒撤,他正在集結兵馬準備再打宿遷。正白旗固山額真準塔已率軍南下,距宿遷尚有一段路程。”


    準塔是從濟南過來的,劉澤清仍在戰線上堅守,這對李成棟來說是個好消息。


    河南戰局正在迅速惡化。建州鑲白旗旗主多鐸兵分三路,韓岱、伊爾德、尼堪率外藩蒙古兵走南陽;鑲黃旗固山額真拜伊圖出龍門關;多鐸主力與孔有德、耿仲明兵出虎牢關。三路大軍於三月二十二日會師歸德,許定國降。


    負責防禦這個方向的高傑餘部李本深、胡國禎、王之綱數營望風而退,李本深還算夠意思,臨走前派人通知了頂在北邊最前線的李成棟。李本深等人一撤,李成棟的後路就懸空了,他必須在奴騎抵達運河前重建與友軍的聯係。


    李成棟寧夏人,雖然一度歸屬高傑指揮,但他實際上是正經的明朝官軍。曾任開封鎮標遊擊,與李闖在開封打到屍山血河。開封失守南撤到宿遷才被劃到高傑帳下,所部有千餘精騎,戰鬥力在明軍中位列頭等。


    副總兵杜永和、張鳳瀛、楊大甫、梁得勝各部,軍兵已按營伍整裝列隊。


    李成棟翻身上馬,揮手道,“弟兄們,走了。”


    …………


    南京,滿城春色讓人陶醉,依舊是一派歌舞升平。


    舊院。


    守序手撫箏弦,蠶絲所製,非歐洲琴的銅絲。


    浙江箏隻有十五弦,與後來的二十一弦箏相比,能演奏的曲目少了很多。作為彈弦樂器,箏和琴一樣麵臨斷音的問題。這隻能通過演奏技巧的革新來解決。


    窗外,佳人一襲素衣,正在長廊中獨自練習懸腕搖指。


    輕輕走到惠湘身邊,她專注於箏,幾縷發絲因汗水貼在了臉龐上,認真起來的女人也很迷人。


    守序遞過去一杯清茶,“不要太辛苦,搖指不是幾天能練好的。”


    惠湘抬起頭,笑著道:“我想盡快練會你給我的幾首曲子。”


    “可惜我也幫不上忙。”守序苦笑,他隻能把懸腕搖指介紹給惠湘,一切發力技巧和使用方法都要靠惠湘自己探索。


    箏是中國古樂中最有潛力的樂器。箏的音色優美,不艱澀不深沉。如果練會了左手,雙手可以同時多聲部演奏。隻要突破了搖指和雙手演奏技巧,一架箏就可以演出多層次的樂聲,在名家手中堪比一隻小型管弦樂隊。表現力可與鋼琴媲美。


    與演奏技巧相比,樂譜倒還更容易解決。歐洲五線譜此時已經通過傳教士進入了中國,隻是傳播範圍很小,僅限於北京宮廷和澳門等寥寥數地。


    利瑪竇在萬曆年間給皇帝宮廷進獻了歐洲琴,琴弦為銅絲,比之蠶絲弦,聲音更清亮,也更堅固耐用。利瑪竇留下的《西琴曲意》是中國第一部介紹歐洲音樂的著作。


    利瑪竇之後的龐迪我在宮廷中教會了四位宦官使用利瑪竇琴,湯若望則擅長古鋼琴,常在宮中演奏。


    守序戰艦上的樂手自是會五線譜,可他們無法將五線譜與中國的工尺譜相結合,也就不能將音樂移植到箏上。具備這個能力的,隻有宮中的宦官。北京陷落,很多宦官流落南京,現在的待遇並不好。惠湘請人雇了一位精通音律的宦官,甘惟簡教她五線譜。


    “甘師傅今日還要來嗎?”


    惠湘繼續低頭撫弄箏弦,“恩,算算時辰也快到了。”


    交往這段時日,惠湘對守序已經很溫柔順從了,就是練習箏曲時沒得商量。守序摸摸鼻子,又隻能帶著出勇去逛街了。


    “你別出去亂逛了。”


    守序:“唉?”


    “我聽假母說,前院被一群軍將包下了,他們帶了好多兵。你下午就在院中休息吧,不要出去了。”


    惠湘對海外地理沒什麽概念,隻是因為守序的短發而知道他是個外夷。外夷在南京亂跑,說不定什麽時候就遇上麻煩了。


    “好吧,那我就不出去了,趁甘師傅還沒來,你陪我走走吧。”


    ……


    很快,守序就為留下的決定感到慶幸。


    幾個明軍兵將破開大門,闖入小院,折簷氈帽黃戰裙,腰掛柳葉刀。


    林出勇雙手緊握倭刀,擋在明軍麵前。


    “老子要的女人,也敢不出來作陪?”一個滿臉髯須的明將大咧咧走進來,“你們兩個識相點就趕緊走,不然老子砍殺了你們,結果也是一樣的。”


    “你可以試試。”守序摘下頭巾,拔出佩劍擋在宋惠湘身前。


    短發在明軍士兵中惹起了一陣騷動,議論紛紛中有人向後連退兩步。明將愣住片刻,惱怒道,“怕什麽,他沒有辮子,不是建虜。”


    明將的眼神在出勇的倭刀上停留片刻,“小的們,給我上,這兩人是倭寇,可以當場擒殺。”


    林出勇冷哼一聲,左手抽出肋叉,搶先動手。天子腳下,這隊顯然是外地兵的明軍既沒帶長兵也沒帶鳥銃。如果在戰場上,守序估計這幾個明軍還不夠一個滿洲巴牙喇砍的。出勇一人對上四個明兵,絲毫不落下風,很快就砍傷了兩人。明將大怒,抽刀就準備下場。


    守序左手拔出燧發手槍,對準了他,“我勸你不要動。”


    槍口反射著寒光,明將愣住了,自來火銃在明朝可是罕見玩意。守序這把槍曾經屬於在伊柳塞拉海戰中陣亡的阿佐尼亞,花紋精致繁複,更非凡品。


    打鬥聲驚動了前院的其他人,又進來一個明將,“老高,你瘋了嗎,在京城動刀子,不怕天子治罪?”


    被稱為老高的明將啐了一口,滿不在乎的道,“怕個鳥,天子還不是靠咱們的兵保著……”


    “高進忠,你混蛋,”見老高不聽勸,新來的明將命令自己的下屬,“夏虎臣,把他們隔開。”


    “諾。”


    夏虎臣跳入戰團,先蕩開林出勇的倭刀,又幾拳把剩下的兩個明軍揍趴下。


    情況有變,守序把出勇叫迴來。


    來人見守序短發西洋劍,想起了近來的一些傳聞,試探著問道,“某家鬆江吳誌葵,敢問可是金城國主?”


    守序冷哼一聲,沒有迴答。


    “亂七八糟的都在搞什麽,喝酒都喝成這麽晦氣。”


    進來的明軍越來越多。


    “國主?”


    這次倒是有熟人,鄭鴻逵。他愣了一會才道,“我聽說你住在李湘真的院子,怎麽會在這裏碰到?”


    “高儀兄。”守序淡淡迴了一句。


    鄭鴻逵見地上一片狼藉,怒道,“高進忠,叫你的兵把刀收起來。”


    “老子……”高進忠有心發作,可吳淞總兵和鎮江總兵加一起,他明顯弱勢。


    “媽的,算老子今天倒黴,這酒不喝了。”高進忠一甩頭,直接走了。


    吳誌葵有心想攔,鄭鴻逵製止了他,搖搖頭。其他幾個明將打扮的人也都發出一陣冷笑。


    吳誌逵隻能長歎一聲,讓夏虎臣幫忙扶起傷兵。


    見挑事的人走了,守序問鄭鴻逵,“高儀兄,剛才那個人叫高進忠?”


    “是,劉澤清帳下的副總兵。”


    收起武器,守序道:“高儀兄,你可以轉告這位高副總兵,他的名字我記住了。”


    吳誌逵聞言眯起雙眼。


    “我會轉告他的,”鄭鴻逵道,“我給你介紹一下,這位是吳淞總兵,聖嘉兄,今天的東主。”


    “久仰,”守序進長江時路過吳淞口,與當地明軍擦肩而過。


    接著是定海總兵王之仁,溫州總兵賀君堯,金華總兵蔣若來,都督同知、總兵孔思誠。


    “四鎮水師提督,黃文麓。”


    這個名字可是如雷貫耳了,明朝官軍水師第一人。


    守序笑道:“黃帥。”


    與登州水師打交道有幾年了,這還是第一次見到主帥黃蜚。


    黃蜚也笑道:“承蒙國主多次幫忙,黃某一直沒機會表示謝意。相逢不如偶遇,今天就借著吳總鎮的場子,我等請國主喝酒。”


    宋惠湘拉了拉守序的衣袖,示意不要去。守序輕輕拍拍她的手指,示意無妨。


    “請黃帥和各位總鎮先入席,我隨後就到。”


    刺眼的陽光從雲端射過來,幾個明將走了。


    守序眯起雙眼。大中午的,六個明軍總兵,如果加上高進忠就是七個鎮,東南一半的明軍都在這裏了。而且除了高進忠,沒有一個人是來自江北四鎮的係統,耐人尋味。


    守序幫忙把院子收拾幹淨,才加入明將們的酒局。被高進忠一攪合,幾個明將都沒了喝花酒的興致,索性也沒點姑娘,就幾個老爺們在那拚殺。守序進去後,先喝了一輪,又迴敬一輪,這才坐下。


    除了黃蜚和鄭鴻逵,溫州總兵賀君堯,定海總兵王之仁,都算鄰居,守序與他們談了談生意。金華總兵蔣若來地盤太遠,夠不著,就談談感情。


    孔思誠是在坐唯一沒有固定地盤的總兵,他是雲南昆陽人。擅騎射,武藝是在座諸人中最強的,曾仗劍從傅宗龍轉戰西北。傅宗龍死後,護其靈柩迴鄉。守序眨眨眼,千裏護棺,中國自古以來的忠義佳話。這位孔總鎮在雲南聽聞北京戰事緊急,招募了三千滇軍北上勤王,走到河南,北京已失陷,轉而到了南京。


    這經曆可夠傳奇的。明軍多數將領都是一泡汙,孔思誠當的上一個信字,守序多敬了他三杯。


    喝到一半時,吳誌葵站起身,拱手道,“各位兄弟都已知曉,建虜的大軍南下了。楚鎮左良玉為了躲避李闖和阿濟格的追兵,縱火焚了武昌,裹挾百姓,大軍號稱數十萬正浩浩蕩蕩開過來。”


    腹背受敵,南明快完了,守序心想。


    “國事日艱,”吳誌葵新取出一壇酒,拍開酒封,拔出匕首,在掌中拉出一道長長的口子。鮮血順著滴入了酒壇,他把匕首交給賀君堯,“我等今天在此盟誓,絕不投降,誓保大明。”


    “請國主做個見證。”鄭鴻逵道。


    守序在心中長歎一聲,接過匕首。


    血與酒混在一起,說不出的苦澀。


    ……


    六總兵盟誓後,守序把自己關在屋子裏,幾天不出來。


    這日,守序一人喝著苦酒,惠湘輕撫數曲,給他解悶。


    林出勇進來報告,“主公,外麵來了大隊明軍,包圍了院子。”


    媽的,又來?


    守序摔了杯子,“出勇,把我的製服拿來。”


    全套提督禮服,金色綬帶,頸掛藍色元老院勳章和帶紅寶石、橡樹葉、雙劍的騎士勳章。


    對著宋惠湘的梳妝鏡,守序剃掉蓄了數年的胡須。


    宋惠湘驚訝地看著守序換裝,男人仿佛完全變了樣。


    來的人是兵部尚書,新任江南督師阮大铖,秦淮名姬眼中的敗類。


    阮大铖請求守序派戰艦增援上遊,抵禦左良玉。


    “四個要求:給我十五條大船,配齊水手;2000石軍糧;補充炮彈和火藥;蘇州關給我出一萬兩軍餉。”


    蘇州關是南明財政的核心稅關,現在有20多萬兩白銀,南京的保命錢。


    要錢要糧,在阮大铖的預料中。左良玉起兵清君側,明發檄文,要殺盡阮奴之徒,這說的就是阮大铖。在阮大铖眼裏,左良玉比建虜可怕多了。為了得到守序夾板炮艦相助,阮大铖一概答應。


    守序迴屋取出鵝毛筆,立即寫就命令,隻有非常熟悉的人才能辨識清楚他的花體字。


    守序把命令遞給林出勇,“告訴哈裏斯,我在下關等他。”


    注:曆史上吳誌葵組織七總兵盟誓,守序把高進忠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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