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序與曾櫻的白手套王士則做多了幾次生意,雙方建立起初步的信任。王士則安排了一次會麵,守序心中有數,所以當他乘坐暴風號在登州近海與一艘明船接舷,見到一位白發蒼蒼的老人時一點也不意外。


    老者端坐於官廳之中,頭戴淩雲巾,寬袍大袖。雖然沒有穿官服,但守序感覺登萊隻一人能有這樣的氣場。


    “敢問可是曾中丞?”


    老者身形雖然儒雅,估計是因為帶兵幾近二十年,也沒有一般文人身上的矯揉之氣。


    “正是老夫,國主請坐。”


    曾櫻今年已有60多歲了,看的出來,常年的軍營生活讓他的身體很是健朗。


    出於對老人的尊敬,守序的姿態放的比較低,“中丞大人,不知喚我來有何事。”


    曾櫻往椅背上一靠,“飛黃在書信裏多次提起過你,說你弱冠之年便在南洋闖下好大一番事業,他對你很是佩服。”


    飛黃是鄭芝龍的字,守序一笑,“飛黃將軍也是弱冠之年便縱橫海上,我與他不過是彼此彼此。”


    曾櫻上下打量了守序幾眼,“飛黃是世上罕有的海上英豪,他說你可以與他比肩,老夫之前還有些不信。如今看來,他沒有說錯。”


    “中丞謬讚了。”


    曾櫻歎了口氣,“可惜老夫沒有孫女,如果有就把她嫁給你了。”


    守序一口茶差點噴出來,張大了嘴巴,半天合不上。


    曾櫻笑的很開心,“飛黃說你尚未婚娶,難不成這短短數月,你就已娶妻?”


    “沒有,沒有,不是,老先生……”


    “你身處蠻夷腥膻之地,就更應該娶個華人女子。”


    曾櫻突然換成的教訓晚輩的語氣讓守序很不適應,“老先生,這婚姻之事,也要看緣分。”


    “也有道理,你如今已是一國之主,別人卻也不好幫你張羅此事,還得你自己抓緊。”


    “是,老先生。”


    守序沒搞明白,不知從什麽開始,曾櫻就開始抓住了談話的主動權。曾櫻並不是個迂闊的人,在不影響登州軍政的情況下,他也不介意牽頭,在山東商人與守序之間做點生意。可守序並沒有在山東長期立足的想法,隻好盡力敷衍著。


    兩人逐漸把話題拉到了軍政上,幾句話後,曾櫻直接問守序,“你可願意去一趟朝鮮?”


    守序暗想,正題來了。“老先生此話怎講?”


    曾櫻站起身,取出一副遼海地圖鋪在桌上。守序放下茶杯,站到他對麵。


    曾櫻敲了敲地圖上的一處位置,抬頭看向守序,“建虜派出13個牛錄,征調數千朝鮮和遼東漢人在鴨綠江口伐木造船。幫我走一趟,燒掉他們的船場。”


    守序咳嗽一聲,“老先生,我來這裏是做生意,不是打仗的。”


    曾櫻笑盈盈看著他,“國主大人,老夫曾在福建為官十餘年,與呂宋夷和紅毛夷都打過很多交道。飛黃告訴我,你在南洋的手段,比洋夷還狠。”


    “南洋皆是小國,人口領土不及朝鮮十一。”


    曾櫻笑出聲,“朝鮮人再多,他也到不了南洋。便是去了,也是給你送禮上門吧。”


    守序還是搖頭,“老先生,我這次隻帶了四艘戰船,去招惹朝鮮這樣的大國,風險好大啊。”


    曾櫻白了他一眼,“直說吧,你要多少錢。”


    提到錢,守序的勁頭稍微足了些,“老先生,我就先不說朝鮮軍了。建州13個牛錄,每個牛錄300人,這有3000多守軍,我也沒法打啊。”


    “誰告訴你建虜一個牛錄有300人的?”曾櫻覺得守序在漫天要價,“老奴剛分八旗時,每個牛錄確實有300人,可這麽多年仗打下來,他們也要死人。建酋如今還在不斷拆分牛錄,罕有牛錄滿編,一般隻有200人。再說建虜出兵,曆來是從各牛錄中抽丁,大戰三丁抽一,最多兩丁抽一,抽完還得有兵留守。像鴨綠江口這種邊緣之地,他每個牛錄抽二三十丁就不錯了。”


    守序又咳嗽了一聲,“老先生,料敵從寬。”


    曾櫻有些生氣,“是你了解建虜還是我了解。”


    “當然是大人更了解,好吧,大人,我要3萬兩白銀,1萬石糧食,還有棉衣、火藥……”


    曾櫻打斷了守序,“2萬兩白銀,不能再多了。登州的軍費也很緊張。”


    “老先生,我有1300多兄弟,他們都要分錢。”


    “登州現在確實拿不出來那麽多錢。如果你能從朝鮮帶來人參、貂皮,我幫你賣,價格一定是最好的。”


    人參、貂皮曾經是朝鮮最重要的外貿商品,但皮島失守後海路斷絕,國內參價皮價一日漲過一日,而朝鮮那邊則正好相反,貨物積壓,價格特別低。


    守序想了想,“我還需要一座島。”


    “你要島幹什麽?”


    “臨時堆放點貨物,最好是沒有駐軍的島,卻能有些房子。”


    “廟島離登州太近,長山列島剩下的幾個島冬季風浪太大,也不合適。”


    守序手指在威海衛三個字上輕輕敲了敲,“老先生覺得劉公島如何。”


    曾櫻點頭道:“你還真挺懂行,威海衛是極重的海口,泊處甚多。你去了絕不能幹擾到南北商船。”


    守序點點頭,“我保證,最多隻與他們做做生意。“


    “你要借劉公島暫住,銀子我就隻能給1萬兩。“


    守序:“可以,但糧食我現在就要。”


    曾櫻皺眉盤算了一陣,“也罷,老夫就先從登州糧庫給你撥1萬石。”


    守序:“我什麽時候出發?”


    曾櫻:“越快越好,現在距離重陽隻有20天,你的船快,最好在重陽之前返航。”


    守序:“這又是為何?”


    曾櫻:“北洋不比南洋,重陽節再拖後一月,外海風浪甚急,不堪行船,而且到時海港還會封凍。”


    守序:“我明白了。老先生,我人手不足,能不能給我派些兵。”


    曾櫻來迴踱了幾步,“老夫抽600人給你,但你要保證把他們帶迴來。”


    “老先生,打仗兵兇戰危,平常哪有人會做這種承諾。”守序話鋒一轉,“不過你放心,我一定把他們帶迴來。”


    曾櫻手指在地圖上劃過,“我不能從登州給你調兵,動靜太大。駐廟島灣遼鎮龍武營王宗雲部,駐陀磯島登州水右營梁鶴翔部,駐皇城島登州水左營陳之俊部。我派人持我的手令,讓他們聽你調遣。”


    “這就可以,我明天出發。我會先派一艘船去威海衛。請老先生盡快把糧食運過去。”


    “你借了座島,糧食又要的急。”曾櫻眯起了雙眼,“我不管你在朝鮮怎麽幹,但在劉公島你要管好你的人,別在大明的地界上惹出亂子。“


    “除了必要的物資運輸,我保證不會有人離開劉公島。”


    “那就這麽定了。”曾櫻看了看時間,“也不急在這一時,吃完飯再走吧。”


    談定了朝鮮的事,說話的氣氛重新輕鬆下來,守序便想多了解些情況,“老先生,我觀登州的軍隊,也稱得上精銳,為什麽你們自己不去一趟鴨綠江口?”


    曾櫻歎了口氣,“朝鮮畢竟曾經是大明的屬國,以往也是忠心耿耿。即便他們現在已經向建虜稱臣,朝廷還是下不了決心與朝鮮開戰。老夫倒是上過書,也別搞什麽不切實際的‘聯鮮圖奴’了,朝鮮不會同意的,我們幹脆派100艘船殺過去,可在朝廷裏的阻力太大。”


    “那老先生你這次派兵跟我們一起去不會有事吧?”


    曾櫻冷哼一聲,“區區600兵,這點擔當本部院還是有的。隻要你燒掉了建虜的船場,我這邊一切都好說。”


    得,本部院的自稱都出來了,守序道:“老先生放心,收錢辦事,我一定辦好。”


    曾櫻:“你在路上,如需避風可去石城島,大明在那裏還有遼東最後一塊土。”


    守序:“東江?我以為他們全完了。”


    曾櫻長歎一聲,“東江鎮尚在之時,朝廷常有東江勞師糜餉,海路運糧多有損耗為由的撤鎮之議。現在東江當真沒了,朝堂諸公才感受到失去東江的切身之痛。沒有東江,我登萊將直麵建虜,數百裏沿海邊麵,處處需要派兵,又如何守得過來。”


    守序:“於是老先生便派兵收複了東江石城島?”


    曾櫻搖頭,“不是老夫,是那王武緯。這王武緯縱有些許貪財,聯鮮圖奴之策也過於野心勃勃,但他還是做了一些事。去年他率領27艘船出使朝鮮,順路巡視了遼海各島,從廣鹿一直到皮島全部走了一遍,還救迴來一些遼民。善莫大焉,善莫大焉啊。”


    無論明軍還是建州,他們在調動水師遠征時必須依靠島鏈導航才比較保險。石城島位於遼東半島東側,以石城為基地,能給登州提供更寬裕的前期預警時間。


    守序:“既然老先生覺得王武緯是員能吏,為何又要把他調走。”


    曾櫻:“年初水師出征,費餉十萬一無所獲,總得有人負責。隻是調走對他已經是好事了。”


    兩人說著話,船上廚房很快便弄好了幾個小菜。海上有些風浪,但兩人都是多年海上跑的人,早以習為常。


    “老夫日常口味比較清淡,守序可能習慣?”


    “不礙事。”


    吃完飯,曾櫻叫進來一個穿著明軍製式棉甲的士兵。


    “這是王豹。”曾櫻對守序說,“王武緯在朝鮮雲叢島(身彌島)救迴的遼民,他對那一帶非常熟悉。”


    “標下王豹,參見大人。”


    曾櫻端起茶杯,輕輕吹開漂浮在水麵上的兩片茶葉,“王豹啊,陳大人會帶你去遼東,你有什麽想說的,就在這說吧。”


    “中丞大人,標下隻求能跟著陳大人多救出幾個在韃子那裏受苦的遼民。”


    ……


    守序迴到廟島灣,立即召集全艦隊宣布了命令。王宗雲那邊自然有登萊巡撫衙門的人去通知他。


    守序留下梅爾維爾號和50名士兵,他叮囑捕鯨船的艦長雅克.羅西利,“盡快在劉公島上設立營地,另外我們不熟悉這附近的海情,你不要離島太遠。遼海的風浪可能會很大,在我迴來以前,以安全為第一。”


    “是,提督。”


    守序還是有些不放心,他把首席參謀哈裏斯.阿克頓也留了下來。


    第二天,南海號、拉斐爾號、暴風號全部整備完畢,這幾天的時間,戎克船的船帆已經煥然一新,該補的補,該換的換。最重要的是新加入汪匯之的幾艘福船換上了嶄新帶竹桁的硬帆,這讓他們具備了戧風能力。為應付可能出現的大風,各船都額外裝上備用的帆纜錨。


    王宗雲選出200兵,乘上汪匯之的戰船,並沒有動用明軍自己的戰艦。汪匯之對這些戍邊的遼兵態度倒是蠻好,畢竟與廣東福建的官兵不同,遼兵與他無仇無怨。


    從蒙古高原來的冷空氣讓北風季在渤海表現為很明顯的西北風,艦隊航向東北,可以側風航行。汪匯之新得到的那幾艘船如果不換帆,這種風向下根本沒法用。


    艦隊啟程後先沿著長山列島行駛,守序還要去接兩波人。先到的是陀磯島,以明軍測量的航程,陀磯島在登州口外180裏的位置,明軍的海圖誤差太大了,實際沒有那麽遠。陀磯島原本也有幾座漁村,登州之變後盡成白地,如今那裏隻有登州水右營的300駐軍。


    過了陀磯島,明朝北洋航線會沿著皇城島抵達旅順,從旅順出發的支線沿著廣鹿島、長山島、石城島、大鹿島直至皮島,這一串島鏈也是十幾年前東江鎮的海運航線。


    大量物資通過海運抵達皮島,明軍的運輸效率還是不錯的,最順利的一次,運抵物資是清單上的99%,幾無漂沒。多年下來,毛文龍實收數百萬石軍糧,數百萬兩白銀。這還僅僅隻是官方運輸,皮島還有龐大的民間海貿商品交換。守序能想象這條如今一艘船都沒有的航線,當年會是多麽繁忙。


    皇城島是長山列島最末的一個島,接上駐守的明軍,守序右舵駛進黃海。建州為了防備明軍水師突襲,在旅順至鴨綠江口的漫長海岸線上設置了完整的海岸預警措施。


    根據王武緯巡視東江的報告,現在這個預警體係依然有效。


    注:王武緯巡視東江及救出王豹等人之事,見《明末王武緯出使朝鮮與‘聯鮮圖奴’之議》,王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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