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蘭遮城門前有一圈木製柵欄,進出城堡的中國人都在柵欄門前排隊。台灣與東南亞殖民地最大的區別可能就在這裏,居民的民族屬性很單一,大多數都是中國人。


    陳守序、梅登和蒙達一行從華人的隊列邊走過,在城堡門前遇到前來迎接的拉邁爾。互相介紹,略作寒暄,拉邁爾便在前引路,進了熱蘭遮城堡。棱堡第一層的麵積最大,包括附城在內,這層主要是監獄和倉庫。


    守序注意到倉庫的部分,荷蘭人用了很多鐵,如果加上調和建材用的糖漿,荷蘭人在熱蘭遮堡下了血本。熱蘭遮堡的土方單位造價,是明朝要塞的20倍以上。陳守序的觀點很樸素,打仗就是打錢,便宜一定沒好貨。所以不要看城堡的占地麵積沒有明朝的衛所城大,守軍也就千人的規模,可蘊含在其中的能量遠遠超過普通的明朝要塞。


    登上城堡的第二層,奧蘭治旗在台灣長官公署前飄蕩。守序見這一層還有一些建築沒完工,便問起身邊的拉邁爾。


    拉邁爾不經意地說道,“那是醫院,去年動工的。”


    守序暗暗點頭,在台灣這種接近熱帶的地區,軍隊中患病的人數一定不會少。醫院作為最重要的部門,居然還沒有建好。而且看上去,工地上的工人也不多。這就有意思了,難道台灣的財政並不樂觀?


    進了長官公署,見到台灣一把手保盧斯.特羅德紐斯。讓陳守序驚異的是,特羅德紐斯能說一口流利的漢語,可以在官話、閩南語間隨意切換,這在高層荷蘭人可很少見。


    蒙達向陳守序介紹,“特羅德紐斯長官在台灣多年,深受華商的歡迎。”


    特羅德紐斯向陳守序伸手握在一起:“我很榮幸地有很多中國朋友,守序閣下,希望我們也能成為朋友。”


    守序:“我正是為此而來。”


    梅登聽特羅德紐斯說了幾句話,問起他的家鄉,“特羅德紐斯先生是豪達人?”


    特羅德紐斯:“對,我來自豪達。梅登先生去過我的家鄉?”


    梅登笑道,“我忘不了豪達奶酪的味道。”


    特羅德紐斯很自豪,“豪達的奶酪是歐洲最好的。”


    又寒暄了幾句,拉邁爾把守序一行帶到了會議室。


    談判從火藥味開始,拉邁爾先發言,“守序閣下,你們控製的金城,正頻繁的與中國進行金額巨大的貿易活動,這與我們大員產生了直接競爭。”


    梅登淡定地迴複他,“拉邁爾先生,據我所知,貴公司董事會曾經給巴達維亞下令,禁止你們使用武力攔截在海上貿易的中國商船。除了航向馬尼拉的那些船。”


    荷蘭人在東印度的保密工作並不好,分散在四處的貿易商站和見錢眼開的公司雇員就像大漏勺般透出各種信息。熱蘭遮城堡剛剛建成不久,澳門的葡萄牙人就拿到了完整的工事圖紙和火力配係。荷蘭人無意中截獲向馬尼拉運輸熱蘭遮圖紙的葡萄牙商船,這一度讓大員十分緊張。


    與軍事機密相比,貿易情報則更加容易得到。巴達維亞曾實行許可證製度,力圖攔截所有出海的中國商船,扣留那些沒有荷蘭人允許的船貨。阿姆斯特丹並不支持巴達維亞的這種行為。


    守序對特羅德紐斯道:“行政長官先生,我想我們應該以坦率的態度來麵對這個問題。貴公司在亞洲的製海權從沒強大到能壟斷亞洲海麵的貿易。除了東印度群島,貴公司對航向日本、暹羅、廣南的中國商船並沒有多強的控製力,即便是馬尼拉,貴公司也不能阻止那裏繁盛的大船帆貿易。”


    事實顯而易見,特羅德紐斯也沒必要否認,“我們確實不能攔截所有的中國商船,但我們可以對他們形成威懾力。每一艘出海的中國商船在出發前,都應該明白會有一種風險,如果不是航向大員和巴達維亞,他們的船貨隨時會被我們沒收。”


    梅登冷笑一聲,“特羅德紐斯長官,與你們一樣,我們也有著雙重身份,商人與戰士。金城崇尚的是自由貿易,並決心以武力保衛我們的目標。”


    拉邁爾高傲地道:“我們的實力是你們的100倍。”


    守序微笑道,“我在加勒比海用小艇攀爬西班牙人高聳的蓋倫船樓,西班牙人在美洲的實力又何止我們的百倍。”


    蒙達見氣氛有點僵,便打了個圓場,“各位先生,在這個問題上,金城已經與範迪門先生達成了一致。金城現在最大的銷售對象是聯合東印度公司。而且他們帶來了很多白銀,也向巴達維亞采購了很多物資。”


    拉邁爾露骨地說道,“巴達維亞有巴達維亞的立場,台灣有台灣的。”


    麵對這位東印度公司的高級商務員,梅登的語氣依舊很平靜,“拉邁爾先生,你去過呂岑嗎?”


    拉邁爾搖搖頭,“我沒去過德國。”


    特羅德紐斯轉頭看向梅登,“古斯塔夫與華倫斯坦決戰之地?”


    “數百門大炮在戰場上轟鳴,炮彈在空中飛翔,那是死神在揮舞鐮刀。來自鄉下的農民,抑或是世襲貴族,剛上戰場的菜鳥與武藝高強的戰士之間並沒有什麽區別。伴隨死亡之鐮的每一次揮擊,炮聲、呐喊聲,刀劍交擊共同演奏出繁複的鎮魂曲。在那個血與火的下午,成千上萬的士兵倒了戰場上,他們是那麽年輕。鮮血在大地流淌,與土壤混合在一起。嚴寒很快凍硬了屍體,無論他來自新教一方,還是天主教一方。”梅登用舒緩的語氣娓娓道來,“我和我的戰友從呂岑幸存下來,拉邁爾先生,如果你也去過呂岑,應該就能理解這個世界上已經沒有再讓我們害怕的戰爭。”


    陳守序心裏為梅登點了個讚,見特羅德紐斯和拉邁爾兩個荷蘭鄉巴佬聽的有些發傻,便說道,“行政長官先生,商務員先生,戰爭總是代價高昂的行為,很多時候沒有真正的贏家,會讓雙方都得不償失。中國擁有龐大的生產力,也是深不見底的消費市場。生意是做不完的,我們希望能與貴公司成為真正的貿易夥伴。”


    特羅德紐斯在嘴邊握拳,輕輕咳嗽一聲,“守序閣下,我欣賞你們對自由貿易的態度。但我們得對自由稍微做一些定義。”


    守序點頭道,“我理解你的立場,自由需要法律來約束。就目前來說,我們正在開拓的主要是廣州市場。”


    拉邁爾也迴過神來,“你們不能插手福建與日本的生意。如果你們獲得了公司感興趣的商品,必須以合理的價格賣給我們。”


    守序往椅背上一靠,“我們會賺取合理的利潤,商務員先生,我隻擔心你們沒有足夠的資金采購我們的商品。”能有一個穩定的下家,陳守序其實求之不得,金城在台灣的人力初期會很有限,精力不會全部放在貿易上,荷蘭人樂意全部買走他正好省了銷售的工作。


    金城港的存在,可能規範到下南洋的中國商船,同時對本地的馬來海商造成了沉重打擊。而後者正是荷蘭人最急迫想要消滅的敵人。範迪門考慮的是如何能從中國搞到更多便宜的商品運往日本和歐洲,他的立場與大員確實存在一些差異。守序現在做的工作就是消除掉這種差異,他開始了長篇大論的忽悠。


    特羅德紐斯表示了謹慎看好,“如果你們能獲得更多的中國商品,我個人會對你們表示歡迎。”


    守序笑道,“行政長官先生,你得承認一個現實。貴公司吃不下所有的蛋糕,你們在各地都需要合作者。我是一個中國人,而你是中國通。中國很大。中國的內部貿易物流很依賴他們龐大的內河體係,長江和珠江。而福建,其實是他們內部一個閉塞的省份。福建沒有內河與他們最富庶最黃金的省份聯係,這其實導致有很多產品運不出來,或是陸路海路轉運成本很高。”


    特羅德紐斯:“確實,我得承認你們在打開中國貿易之門,獲取更多商品方麵比我們更有優勢。範迪門先生也許正是看到這一點,才會與你們合作。”


    守序:“我們可以合作把蛋糕做大。我用廣州舉例,廣州的政策與福建正好相反,福建不歡迎外人進港,隻允許我們從代理商那裏集中購買。而廣東則是打開國門,歡迎上門貿易。但我們都知道,廣州的對外貿易,原先實際上是葡萄牙人和西班牙人占據優勢。澳門煽動廣州與英國東印度公司交戰,就連貴公司在廣東也沒有穩定的交易渠道。我們有實力,也有關係,我們正在將廣州的貿易規範化。”


    特羅德紐斯搖搖頭,“廣州的貿易是範迪門先生關心的事,我身為台灣行政長官,隻關心大員是不是能比以前得到更多的生絲、棉布、黃金和瓷器。”


    陳守序想了想,問道,“你們有中國地圖嗎?”


    特羅德紐斯點點頭,從櫃子裏取出一副大型中國地圖。以17世紀的水平看,地圖比較精確,大體上的範圍都對。歐洲人做事很認真,守序見過胡宗憲編撰的《籌海圖編》,地圖上的相對位置都對,但風格十分寫意。守序估計就算大明皇帝的宮廷裏也不會有比荷蘭人更精確的中國海岸線地圖。


    “錢塘江口,揚子江口。”守序說道,“這兩個河口才是中國貿易的重心所在,與之相比,漳州月港其實沒有向內陸輻射的能力。”


    特羅德紐斯,“我們知道錢塘江和揚子江,如果你們能打開中國真正的國門,我對此十分期待。”


    守序又忽悠了一通未來的前景,然後說道:“我們國家遠在南洋,為了打開中國的國門,我們需要在台灣有一個立足點,作為航線中繼。而你們則需要我們驅逐台北的西班牙人,這就是我們此行來的目的。”


    拉邁爾此時的態度稍微好了一些,“守序閣下,正如我的長官所說。如果你們能弄來更多的中國生絲,我們不反對你們占領台北。”


    守序笑道,“事情總是一步步來。對貴公司來說,現在盤踞台北的西班牙人是敵人,而我們則是貿易夥伴。這就是進步。每天進步一點點,事情會變得更美好。”


    拉邁爾道:“我祝你們成功。你們占領台北後,我需要在淡水設立一個商館。”


    守序:“如果是普通的商館,這沒有問題。”荷蘭東印度公司在亞洲大多數地區都是無武裝的普通商館,他們在亞洲總共有7,8000人的軍隊,不可能到處派兵。


    如果可能,守序巴不得英國人也在台北設個商館,想想歐洲龐大的茶葉需求,守序就留口水啊。茶葉簡直是天朝海貿的作弊器。生絲和瓷器還有替代品和別的生產國家,而茶葉貿易方麵天朝是無敵的。隻是那暫時不可能。也許在威斯特法利亞合約簽署,歐洲確定了一個長期維係的外交體係後可以辦到。


    拉邁爾與特羅德紐斯對視一眼,“那我沒有問題了。”


    雙方在戰後勢力範圍的劃分上並沒有多大爭議,台灣島雖然不大,但此時還沒有可靠的環島公路體係,台南和台北的交通必須依賴海路,實際上是被森林與河流切斷的兩座孤島。荷蘭人在台南的實際控製範圍隻是熱蘭遮城南北15荷裏,外加台東的卑南社區。特羅德紐斯任上向南部擴張了一些,也隻是把影響力擴大到了琅矯。


    台南台北之間,還有本島最強的土著政權,大肚王國,正好是雙方的緩衝區。


    特羅德紐斯叫進來一個年輕人,“這是威瑟林先生,公司的下級商務員。”


    等威瑟林向大家打過招唿,特羅德紐斯道:“威瑟林先生是個非常優秀的年輕人,他經常深入土著地區探險,與那些危險的獵頭族周旋,他是公司最熟悉台灣的人。下麵就由他來給諸位介紹台灣的局勢。”


    梅登好奇地問威瑟林,“威瑟林先生,你與那些獵頭族交流的目的是什麽?”


    他知道台灣是荷蘭人在人力資源配置上很優先的地區。蒙達介紹過,巴達維亞給台灣派出了很多具有開拓精神的年輕幹部,範迪門專門向阿姆斯特丹報告,在台灣中層崗位都是一崗雙人的配置。威瑟琳以如此年紀,就走上了商務員這條東印度公司升職主流通道,實屬難得。


    威瑟林從包裏拿出一塊黃金原礦,“梅登先生,為了黃金。”


    追逐黃金是人類的天性。


    拉邁爾道:“威瑟琳先生在全島探索了可能的金礦,前不久他差點被琅矯的土著殺死。特羅德紐斯長官聽聞之後,立即派出軍隊向那邊的土著報複。”


    威瑟琳向特羅德紐斯行禮,“感謝長官對我的關心。”


    特羅德紐斯擺擺手,“我聽到威瑟林被殺的消息,為公司失去這樣優秀的年輕人感到傷心。但讓我們所有人欣慰的是,威瑟林先生本領高強,成功從土著的屠刀下逃生,那真是一場傳奇的冒險經曆。”


    守序心中一動,難道荷蘭人已經知道台北的金瓜石礦區了?這些荷蘭人對地理的勘測還真是厲害。


    威瑟琳道:“我主要是探索台南和台東地區。淡水隻去過一次,見過土著在那邊采金,那也是一次差點丟了性命的危險經曆。當地的土著實力挺強,他們禁止外人進入礦區。”


    梅登問道:“淡水不是西班牙人的地盤嗎?”


    威瑟琳拿出一張地圖,“我們公司在1629年詳細測繪過西班牙人在台北的城堡。他們在淡水的城堡叫聖多明戈城,成員原本有百人左右的駐軍,並且常駐有2名在淡水地區傳教的神父。”


    拉邁爾道:“西班牙人在台灣從沒達到我們的控製程度,他們的殖民地嚴重虧損。西班牙人在淡水連出城都會麵臨被殺的危險。他們必須依靠舊衣服等物資向土著購買糧食。6年前,土著襲擊了西班牙出城的購糧隊,殺死12名士兵。西班牙人在事後對淡水土著進行了報複,但他們兵力不足,殺了幾個土著後,燒毀了聖多明戈城,把軍隊撤迴了雞籠。”


    特羅德紐斯道:“這還要感謝你們。你們對蘇祿人的幫助,讓蘇祿人在民答那峨島(棉蘭老島)向敵人發起了大規模反擊。馬尼拉今年被迫從台灣抽調了更多的軍隊,現在他們在雞籠的兵力也隻剩下100多人。”


    威瑟林道:“你們還可以得到淡水土著的幫助,他們與西班牙人的關係極差。”


    特羅德紐斯歎了一口氣,“原本我們隻需要巴達維亞給予一點援助就能占領雞籠。現在都便宜你們了。”


    守序糾正他的觀點,“是雙贏,特羅德紐斯先生。既然西班牙人在台北的殖民地虧損,而且據我所知,那裏的降雨量非常大,熱帶病流行。我並不覺得你們會比西班牙人好上多少,軍隊需要開支,城堡需要維護。實話說,我覺得你們也無力投入金礦的開發。那需要龐大的人力。我們來承擔這些成本,開采出來的黃金,我們也會用於向外購買物資。你看,大家都有錢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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