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後私心想著,趁著這會兒沈程寧的神智還算清醒,便就著用早膳的時候,問起了前段日子的那樁事來。


    “哀家派人查過那個陳琦了,出生雖不高,可身家卻是清清白白的,為人也還實誠,若是阿寧你看著可以,這官職品級什麽的,倒是可以直接迴了皇帝,叫他稍微提一提,也不是什麽難事。”太後娘娘這話顯然是在試探沈程寧,大有要撮合了她與陳琦的意味。


    沈程寧悶笑著喝粥,並未急著接話。


    太後尚還以為沈程寧也存了這份心思,便越說越歡,“若是,你們真能夠成了,也了卻了哀家一番心事,阿寧,你的日子還長……”


    本以為是真心待她,原來不過是為了減少自己心中的內疚罷了。


    沈程寧撂下筷子,“我吃飽了。”正要起身而去,太後娘娘忽然攔住她,“阿寧,再陪母後多坐會兒吧!”


    沈程寧默歎了口氣,想著此時迴去,沈雲初必定還在長慶殿,撞見了也是尷尬,便就聽從太後吩咐,坐了迴來。


    太後命人撤去了早膳,拉了沈程寧坐到跟前,似還在為適才所說的那樁事傷神,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沈程寧心中是個什麽意思,遂追問道,“阿寧,母後適才所說的那樁事,你意下如何啊……”


    沈程寧嗤笑,“太後娘娘。”她沒有喚太後作“母後”,明顯是對她心存芥蒂,太後娘娘聽著這生疏的稱唿亦是心痛不已,沈程寧不自在地將手從太後娘娘手中抽了迴來,交疊置於自己的胸前,道:“太後娘娘覺得,這世上程寧還能與誰相配?”


    “啊……”太後娘娘不禁怔楞,轉念一想即明白了,“是啊,寧兒說的是,這當今世上,還有誰能夠配得上我們寧兒的?”


    “我想太後娘娘您怕是想錯了……”沈程寧撩開自己掩在臉頰上的頭發,“您看看,我這樣,還能配得上誰?”那臉上醜陋的疤痕叫人看了心中不禁生寒,生母已然如此,更何況是要與沈程寧共度餘生的人呢?


    太後娘娘突然捂住胸口,她抑製不住的難過,當年一念之差犯下的錯,如今怕是再如何想要彌補也是徒勞,她的寧兒,大齊國舉世無雙的程寧公主啊,如今那昔日光彩竟再不複存在了。


    “看清楚了嗎?”沈程寧湊近了前些,“太後娘娘還以為,可以補救些什麽嗎?事情已經到了無法換迴的境地了!”


    自沈程寧迴宮以來,太後娘娘明顯比從前更加憔悴蒼老了許多,再加之沈程寧屢屢這般故意氣她,她已經是一個要靠著湯藥度日的人了,雙手不禁顫抖著想要抓住些什麽卻是什麽也抓不住,方姑姑忙過來扶著太後,吩咐外頭的宮女道:“快,快把太後娘娘的湯藥端進來!”


    宮女應聲,絲毫不敢懈怠,沈程寧端坐在一旁,方姑姑冷眼瞥了她一眼,道:“公主殿下,太後娘娘年事已高,您不念她生養之恩,好歹莫要再這般氣她了啊!”


    “方若!”太後拚著最後的力氣嗬道:“哪裏容得你這般同公主說話的?”


    “是……”方姑姑沉著一張臉,小心翼翼地替太後娘娘順著氣,“是奴婢魯莽了,太後娘娘可別生氣,奴婢再也不會這樣了!”


    喝下湯藥,太後又猛咳了幾聲,饒是如此,一旁的沈程寧亦是無動於衷,太後心力交瘁,卻強撐著坐穩,繼續同沈程寧說話。


    “罷了,你若……你若無意,那麽此事,今後咱們就……就不提了,你莫要同母後置氣,母後……也隻是想要為你做些什麽。”


    “太後娘娘既然身子不適,那當好好休養才是,莫要再操不該操的心,以免徒增傷懷。”沈程寧捏著帕子,幾次想要替了方姑姑去安撫太後娘娘,但她都忍住了,她想,既然要做到心狠,那便一狠到底吧。


    婦人之仁,隻會壞了全盤大計。


    經此後,太後娘娘果真默契地對陳琦一事不再多言,卻也不曾這般輕易地放了沈程寧迴長慶殿。


    太後娘娘稍作休息後,突然提議道:“阿寧,如今靜嬪已經晉封為靜妃,你再住在她的長慶殿,怕是有不便之處吧?”


    想來往後,皇上出入長慶殿的次數不在少數,太後娘娘此言看似是在為沈程寧著想,好避免一些不必要的尷尬,實則也是在為了皇上考慮,畢竟,沈程寧如今的悲劇,也算是皇上一手造成,沈程寧那樣恨極了皇上,若是皇上出入長慶殿又逢沈程寧犯病,再來一次向上迴那樣不計後果的刺殺,那麽她這個做母親的,到底是該向著程寧還是該向著皇帝呢?


    沈程寧自然已經反應過來了太後娘娘的用意,歎她用心良苦,因著刺殺的事兒,皇上沒有處置她甚至還放過了宋泰與宋安,這並不代表皇上與她之間已經化解幹戈。


    對於沈雲初這個皇兄,沈程寧還算是了解的,他隱忍不發,為的是更加激烈殘暴的報複。


    “太後娘娘思慮的是,靜妃娘娘要侍奉皇上,想要也沒有多餘的時間來管我,我若再賴在長慶殿,是有些不夠意思了。”沈程寧順著太後娘娘的話頭,太後娘娘心中一喜,接口道:“哀家的意思是呢,你何不如就搬來長壽宮與哀家為伴,豈不是好?”


    沈程寧輕笑:“太後娘娘的好意程寧心領了,想來太後娘娘身子不適,程寧若是厚著臉皮搬來了長壽宮,給太後娘娘造成更大的困擾,屆時影響了太後娘娘的鳳體康愈,豈不是程寧的罪過了?”


    “怎麽會呢?你若肯搬來長壽宮陪著哀家,想必哀家這病也好得快些。”


    “太後娘娘好會說笑,程寧倒從不知道自己還有治病醫人的本事,太後娘娘還是聽從禦醫安排,好好靜養才好。”


    “那……”


    沈程寧起身福了一福,“程寧會依照太後娘娘所願,盡快搬離長慶殿,隻是……這長壽宮,程寧可住不起,還請太後娘娘準許程寧搬迴鳳棲宮。”


    鳳棲宮,那是沈程寧下嫁雲州前在宮中的居所,這幾年一直空置著,偶爾不過幾名宮女進去灑掃一番,除此之外便再無人進去過。


    鳳棲宮的一應陳設用具還同六年前一樣,絲毫不曾有所改變,仿佛這六年時光不過是一場荒誕的噩夢。


    午後,沈程寧便收拾了搬進了鳳棲宮,慕青陪著她一起過來的,當沈程寧看到鳳棲宮現如今同六年前毫無差別的樣子時,不禁心痛,強忍著眼眶中的淚水,歎道:“又迴來了。”


    可惜,時光卻如何都迴不到當初的樣子了。


    慕青小心扶著沈程寧,不用想也知道她心中悲苦,“好了好了,這裏的東西要是不喜歡,便全換了新的便是。”


    沈程寧默默走到寢殿,房裏一切的一切都是那麽熟悉,充盈著她整個青春所有的幻想與美夢。


    可那些美夢,還是破碎了。


    “你知道嗎?我從前最不喜歡繡花。”沈程寧拿起案上繡了一半的繡布,“你知道,這副繡樣我繡了多久嗎?”


    慕青靜默著搖頭。


    沈程寧像是陷入了某種深刻的迴憶當中,豎起手指道:“九個月!”


    慕青聽著,她像是重迴了當年那個稚嫩的年紀一般,攤開手上已經辨不清圖案的繡布,“從年初到年尾,母後說,女孩子總要學些針線,日後嫁了人也不至於被人笑話。”


    “寧兒……”慕青低聲喚道,卻又不忍心打擾了她這樣美好的迴憶,也許,隻有六年前的那些美好,才能在她的臉上看到些許笑容,可惜……後來的這六年記憶,卻無法抹去。


    黑暗,恐懼,痛苦,掙紮,她所經曆的一切一切,足以泯滅她對所有骨肉親緣的期待與幻想,她是沈程寧,可她一點也不願意成為沈程寧。


    所以,她從不許宋泰宋安喚她公主,隻喚她作“夫人”,她早已擯棄了她作為大齊公主的身份,在雲州那些年,也從沒有人真正把她當做過公主,她更不屑以公主的身份去換得自己一絲半點兒厚待。


    這個將一生幸福都葬送在政治上的女孩兒啊……


    慕青莫名地心疼,對於那些過去,她是有些耳聞的,昔年,先皇忌憚宋家權勢,宋家功高震主,先皇為了此事,幾近崩潰,而那時,先皇已經病入膏肓,令太子沈雲初監國,沈雲初年輕氣盛,宋家又大有要扶持福王的意思,幾經思量後,沈雲初決心犧牲沈程寧,以公主下嫁籠絡宋氏人心,大婚當日,邊關動亂,宋憲臨危受命,拚死搏殺,大退敵兵,最後卻死在了自己人的手上。


    而舉國皆以為宋憲是死在南蜀國人的手上,包括沈程寧從前也是這樣以為,可惜,沈程寧無意從邊關逃生迴來的宋泰宋安口中得知,宋憲根本就不是死在戰場上,而是死在了沈雲初派出去的暗衛手中。


    沈程寧將這一切告訴慕青的時候,慕青並未覺得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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