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麵上已經有黃色的泥漿在流淌,越野車在越來越濕的泥地裏發出了困獸般的咆哮聲,不斷地偏移方向,好像一個被擊中了的無法自控的冰壺。


    “該


    死!”向導低咒道。


    毫無疑問,他們被困住了。


    照這個架勢下去,他們完全有可能因為看不清路撞進樹林,卡進坑洞,讓車輪絕望地空轉;或者幹脆一步到位,撞進暴風雨造就的某條泥瀑。不遠處有十幾頭非洲象,再往前是某個犀牛群的活動區,哪裏都沒有什麽能讓人感到寬慰的消息。


    好像還嫌他們不夠倒黴一樣,風速再度加急,更多斷枝朝著這裏飛來,理查德對天發誓自己看到了一抹暗淡的彩色重重地在擋風玻璃砸過,活像個被雨打濕的毽子。時間過去半分鍾,他才反應過來:那可能是一隻被風刮斷翅膀的小鳥。


    電話鈴聲打破了車內的“平靜”。


    李接起電話,首先聽到了一陣刺耳的沙沙聲,然後才是一個頗為焦急的聲音。


    “你們在哪?情況怎麽樣?”露皮塔問。


    “正在跟象群一起洗澡,需要救援。”李飛快地迴答,“營地裏現在怎麽樣?你們去幾個圈舍檢查過嗎?三號圈舍地勢有點低,薩拉比運過來的時候腳掌都是爛的,治了半個月好不容易好點了,我可不希望這場雨過後前麵都做了無用功。”


    “小象……轉移……暴雨……保持聯係……”


    電話那頭的聲音斷斷續續。


    “我們可能需要幫助。”李又重複了一次,但不確定他的聲音有沒有被捕捉,又是一陣刺耳的沙沙聲,然後,通訊就斷了。


    車內一時間陷入了沉默。


    雷聲震耳欲聾,風聲和水聲音甚至比雷聲還要響亮、還要可怖,間隙夾雜著樹枝和石子拍打車身的撞擊音,似乎有什麽災難正在這末日般的交響曲裏醞釀,越野車在某陣狂風吹來時猛地一震,三人不得不緊緊抓住車頂扶手,以免東倒西歪。


    “是我的錯覺還是車動了?”李慢慢地說。


    這不是什麽好事。


    這不可能是什麽好事。


    剛才汽車都不受控地滑動了,怎麽想車輪都應該被泥漿牢牢黏在地麵上才對,但越來越搖晃的車內環境告訴他們,汽車同時也在受到狂風的影響,而且短時間內無法擺脫這種可怖的境遇。


    天空和大地……正在進行一場拔河比賽。


    在人類的拔河比賽當中,比賽雙方有時會因為力有不逮而摔得七零八落;但大地無法絆折狂風、狂風也無法撼動大地,此時此刻,唯一能被它們聯手損壞的,隻有那脆弱的、人造的“繩索”。


    如果沒有救援,這輛越野車不是被風吹跑,就是被泥漿衝下土路,時間再長一些,還可能被決堤的河水卷走,除非附近的河流不在這場暴雨中泛濫,但就算地理學得不怎麽樣的理查德也知道這隻是純粹的幻想——


    奧卡萬戈三角洲基本上就是靠著河流一次又一次的泛濫才能在雨季擴大將近一半麵積的。


    三個人在車上死一般地等待著,等待著狂風減弱了它的威力,等待著大地在這場拔河比賽中占據上風,等待著泥漿卷住汽車,流向路沿,而車輪陷入空轉狀態,唯有方向盤還有些用處。


    就在他們以為今天肯定逃不過被衝入樹林,甚至可能是在側翻狀態下被衝入樹林的命運時,大燈照射的區域裏忽然閃過了一個龐大的身影。


    那身影的主人猶豫了片刻,又像接到了什麽命令一般飛快貼近,直到向導和理查德可以在暴風雨製造的簾幕裏看到它溫柔的眼睛,然後伸出長鼻子,勾住了越野車的防撞欄。


    “天呐!”李叫了起來。


    理查德幾乎沒有聽到這句驚唿。


    金屬扭曲和斷折時的哀嚎聲蓋過了他的聲響。


    作為整個二代象群裏最高大、最強壯的成員,賈希姆在“抓”住越野車的第一時間就成功地減緩了汽車


    的滑落趨勢,也讓汽車上坐著的三個人稍稍放鬆了一些,可他們都知道,僅僅隻有賈希姆一個,仍然不足以消減這場危機——


    它在對抗風、對抗雨、對抗泥瀑。


    “呯!”


    又是一陣搖晃。


    理查德驚恐地看到,防撞板單邊已經被賈希姆拆了下來,而汽車也因為著力點受損再度陷入了下滑狀態,這一次甚至比先前還要迅速。


    小公象發出了一個隻能被形容為“不高興”的咆哮聲,立刻試圖轉換牽拉的位置,但有什麽存在比它行動得更快,從另一個方向托住了汽車。


    因為後側的燈光恰巧被擋住,李隻能看到黑乎乎的一團,然後是黑乎乎的第二團,兩團黑影一大一小,恰好擋在了汽車下滑的路上。


    他的心狂跳起來。


    害怕強光傷害動物,李捂住手電筒的一端,謹慎地活動重心,慢慢靠近。光線隻是一轉,他立刻有了一種冬天坐在壁爐邊喝熱可可的感覺——高興得快要咕嚕起來了。


    “達達,好姑娘……”也不管外麵能不能聽到,他喃喃自語,“老天!你們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麽,有個拯救世界的計劃,對吧?”


    就像迴應他的話,更多大象出現在了汽車周圍。


    凡燈光照到的地方,都是龐然的身影。


    在這雷雲降下的天災當中,在大自然的偉力麵前,李忽然意識到:盡管那為它們裹上毯子、捎來乳汁的時日好像還在眼前,但這些小象中最高的已經和汽車等高,甚至比汽車還高,能夠披荊斬棘、對抗風雨。


    曾經被拯救、被保護的,現在在拯救、在保護。


    即使保育員們仍然願意像對待孩子一樣對待它們,像牽掛孩子一樣牽掛它們,像守護孩子一樣守護它們,為它們的一去不返喜憂參半,為它們的小小探險提心吊膽,但這些孩子們已經準備好了。


    也許……是時候放手了。


    第438章


    暴風雨把達拉加營地打了個措手不及。


    持續數小時破紀錄式的降雨將林地浸成澤國,狂風吹折了大樹的枝幹,洪水衝垮了用於防範強降雨的潮汐圍欄,要不是保育員們反應及時,至少頭小象會被困在地勢較低的圈舍裏。


    當班保育員洛倫佐在這場緊急救援中被倒下的圍欄砸傷了腳趾;阿斯瑪因為坐著輪椅,撤離不便,在監控室裏被困了好幾個鍾頭……但最危險的還是身處野外的人組,直到他們被吊上直升機,都還有消息不通暢的人在為他們憂心忡忡——


    當然,這點擔心沒過多久就“消失”了。


    迴到營地的理查德身上打著寒戰,臉上卻神采熠熠,好像他不是差點被泥漿衝進河裏,而是剛剛參加完什麽值得吹噓的晚宴;李則表現得更加喜氣洋洋,全程不厭其煩地描述著他們是如何被困在風雨裏,又是如何被孩子們“英雄救美”。


    如果不是大家都在全神貫注地傾聽,當即就會有人挖苦說這是共事多年裏李最有“文采”的時刻,但因為保育員們都沉浸在“小象反哺”的夢幻當中,暫時沒人能騰出手去“製裁”他。


    夢幻,奇異,振奮人心。


    怎樣形容都好。


    人們總是喜歡傳唱“動物報恩”的故事,保育員們雖然並不認為自己在施與的是一份“恩情”,卻也憧憬支撐著那些報恩之舉的深沉的愛意,而現在,報恩的故事就在身邊上演,他們前所未有地感受到了觸動,更堅定了“一切付出都很值得”的信念。


    是啊,一切都是值得的。


    他們是在這條路上誌同道合的戰友,他們共同守衛著烏托邦一樣的瓦哈裏與達拉加,他們從世界各地解救並接納這些孤兒小象,撫養它們長大,他們是世界上最了解這些小象的存在,不少人至今還能在錢包、手機裏翻出每頭小象剛來營地時的照片。


    正因此,他們共同分享小象們今日還報在理查德與李身上的愛意,也正因此,在感動過後,他們也得出了和理查德與李一樣的結論:


    雛鷹長大了,即使是保護繩,也不宜再拉了。


    於是,在這場差點把半片樹林衝塌的暴風雨之後,營地對象群的跟蹤頻率迅速下降,每天從早到晚不間斷的近距離陪伴變成了一周次的檢查,然後又變成了臨時起意的、沒有規律的拜訪。


    人類釋放出來的信號是鮮明的。


    在最初的困惑過後,二代象群迅速意識到了“追蹤者”的缺席,意識到了人類正在把定位從“父母”向“老朋友”轉移,從“衛兵”向“後援”轉移,順理成章地,它們也跟著改變了自己的行為模式。


    理查德第一個注意到了象群的“異動”。


    這天他開著車去拜訪象群,甫一抓起望遠鏡,就覺得有哪裏不太對勁,當象群穿過林地、走入草甸時,這種感覺變得更加強烈,就好像一盒原本按順序排列好的彩色蠟筆忽然被擺到了錯誤的格子。


    一個認知隨後擊中了他——


    象群的隊形變得沒有那麽隨意了。


    幾年過去,隊伍裏最脆弱的小象也已經長得足夠敦實,可以憑借體重和獅群周旋一小會兒,拖到增援抵達,因此象群在活動時往往表現出相當的安全感,作為警戒者的成員也不那麽恪守崗位。


    但是現在嘛……


    “我看到達達拿鼻子‘抽’了讚塔和阿蒂拉的屁股,”理查德在那天下午的茶話會裏對同事們賭咒發誓,“老天,她簡直像個拿著卷尺的監工!”


    “為什麽我一點都不驚訝?”


    李想了想幾頭母象的性格,攤開手掌。


    亞賈伊拉容易被其實不能對象群構成威脅的小動物引走注意力,從而錯過一些本該被察覺到的危險信號,當然會成為訓斥的主要接受對象;讚塔這兩年有些不服管教,阿蒂拉則是太喜歡粘在頭象周圍,常常忘了自己身上還肩負著放哨的重任,當然會成為“物理勸說”的主要接受對象。


    但達達那麽嚴格,確實還是第一次。


    於是他又說:“大概是孩子們也知道我們不再緊跟了,而且卡拉象群也不是時時刻刻都在,所以想要定下來一種更安全的隊形。這是好事,它們的確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對吧?”


    他的話得到了同事們的一致認同。


    接下來一段時間裏,去拜訪象群的保育員們觀察到了這一隊形的逐漸穩固,強壯的亞成年們分散開來,擴大警戒範圍,增強危機緩衝,如果從高空俯瞰,它們的隊形已經無限接近曾經的卡拉象群——這是小象完全獨立的第一塊拚圖。


    時刻關注著監控室的露皮塔給出了第二塊拚圖。


    “象群在往更深的地方走。”次年旱季,她在短會上告知雇員,“從前它們習慣在這塊地區活動。”露皮塔在離營地不遠的樹林裏畫了個圈,緊接著又在另一處畫了個圈。“卡拉象群帶著的時候,它們最遠走到過這裏。”


    把這兩個圈和二代象群最近幾周的活動軌跡疊在一張圖裏,就能很清晰地看出它們的躍躍欲試:那圖形有點像小孩子用簡筆畫畫的小半朵花,近點的圈是花心,遠點的圈是花瓣生長的方向,不斷深入濕地又折返的活動軌跡則是花瓣的輪廓。


    “卡拉象群徘徊在濕地外圍,還跟二代象群做鄰居,我能理解,它們大概在擔心小象的身體狀況……二代象群改變隊形後開始往濕地深處走,我也能理解,早兩年它們常常跟到那塊區域去,熟門熟路了……但是邊上這些軌跡是為什麽呢?”


    露皮塔指了指那些“偏離方向”的“花瓣”。


    “河道上有什麽問題,導致它們得換路線走?”理查德提供了一種思路,“之前不是有過幾則通報,不具備運營資質的旅行社,太過頻繁的獨木舟造訪,閃光燈和垃圾,被驚擾的鳥群,諸如此類。”


    “但這些路線也顯得太有規律了。”李反對道。


    “在找新的活動區?”阿斯瑪提供了另一種思路。


    的確……如果出於對象群未來的考量,一直待在營地附近顯然不是什麽好主意,最簡單的——再過幾年,年長的母象就進入了性成熟期,到那時,哪怕不在意家族身份,年長的公象也還派不上什麽用場,隻能指望活躍在濕地深處的大公象。


    達達想把象群帶到更遠離人類聚居地的地方去,這無可厚非;以卡拉象群占據過的區域為中心,慢慢向外探索,這聽起來也不太驚奇……可是活躍在奧卡萬戈角區的象群多如繁星,它真的能從其他成年野象手裏為二代象群擠出一片活動區嗎?


    保育員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多少都有點憂慮,但他們無法否認一個事實:小頭象對二代象群的獨立顯然有著相當成熟、相當清晰的規劃。


    決定性的拚圖出現在旱季尾聲。


    彼時,在奧卡萬戈逗留了足足有一年半的卡拉象群開始為遷徙做準備,不止一次被目擊到出現在林地邊緣,而二代象群也跟著折返,好像下一秒鍾就會踏上對它們來說還無比陌生的遷徙之旅。


    達拉加營地迅速進入了緊急狀態。


    在這之前,幾乎每個人都想過二代象群會跟著離開的可能性——從深入荒野的第一天起,達達就表現出了對老族長卡拉的高度信任,而卡拉呢?


    卡拉慈愛地支持著自己的血脈後裔,更是慷慨地保護過、指點過、甚至可以說是教養過與它沒有血緣關係的後輩,現在象群不怎麽迴營地了,年長者們要遷徙了,跟著走好像也……不太讓人意外?


    不太讓人意外,但也不太必要。


    卡拉象群會遷徙,是因為習慣如此、故土難離,一個重組的大象家族又為什麽要去穿越沙漠呢?孩子們還不是成年體,也從來沒有什麽遷徙的經驗,這一走怕不是即刻就要減員。


    保育員們被二代象群的動向弄得焦頭爛額,隻能故技重施,又撿起了衝進原野輪班跟蹤的舊例,唯恐一眼沒看到,錯失最後的幹預機會。


    然後,時間就走到了分別的這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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