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字鼻母狼慢吞吞地打了個哈欠。


    或許是在為當年母狼王的袖手旁觀而隱秘複仇,或許是想讓母狼王也嚐一嚐被打敗的滋味,或許隻是單純地心生去意懶得再管家族事務,它隻是冷漠地坐著,連耳朵抖動一下都欠奉。


    最後一個動起來的是黑狼。


    它緩慢地邁動腳步,走到離衝突中心不遠的地方站定,身體危險地前傾著,有點像是先前貝塔狼大戰時的樣子,那雙明黃色的眼睛看向了阿爾法狼。


    說實話,安瀾有點感動。


    不管是為了帶飯還是共同狩獵、警戒、吸貓、玩耍的情誼也好,為了結成聯盟再次挑戰阿爾法的地位也罷,能夠往這裏一站就說明了一切。


    無論如何,場麵比預想的要好太多。


    安瀾看到了一點轉機。


    她沒有選擇裹挾大勢繼續跟母親對著幹,也不願意做出這種舉動,在過去的時光裏,這頭母狼已經贏得了她的尊重,於是她再次低下頭顱,耳朵後背,做出了尊重的姿態。


    母狼王沒有繼續吼叫。


    此時此刻它在想什麽呢?


    如果年輕個兩三歲,它會不會直接發動進攻,毫不猶豫地把她驅逐出去,或者用撕咬給她一個終生難忘的教訓呢?


    可是這個世界上的事沒有如果。


    事實就是,不僅狼王自己知道春秋不再,應當盡快從這個位置上退下來,就連一些家庭成員都難以做出堅定的選擇,反而顯得很是搖擺。


    它已經看出了事情的走向。


    在下一輩裏,沒有一頭母狼有這樣的權威,也沒有一頭母狼有這樣的大勢,阿爾法狼倚重她,普通成員信任她,小狼親近她,貝塔狼和阿爾法狼的距離有多遠呢?尤其當這頭阿爾法狼已經八歲的情況下?


    沒有必要在這個時間點發生爭執。


    再說氣溫上升也的確意味著接下來將會有暴雪,哪怕狼群並不害怕暴雪,多找點食物似乎也沒有什麽壞處。


    母狼王從胸腔裏輕輕吐出一口氣。


    當安瀾再次上前去舔舐它的吻部時,它溫情地迴應了她,然後帶領家族踏上了去覓食的道路。


    作為一位一生都在戰鬥的勇士,也是一位始終在為狼群做出決策的智者,一位首領,一位母親,一位即將走向生命末年的、需要狼群來照顧它的老者,母狼王做出了選擇。


    這不過是它一生中必須要做的又一個選擇而已,但這個選擇不僅對穀地狼群的命運產生了影響,對鬆樹場狼群的命運產生了影響,也對附近多個狼群乃至無數獨狼的命運產生了影響。


    這是標誌性的一天。


    多年以後,當安瀾慢慢迴想她是從什麽時候開始感覺到狼群對她完全敞開,而其他成員的態度也發生了本質性變化的時候,她總會想到今天。


    第155章


    卡恩和麗芙在雪地上飛馳。


    昨天下午找了半天都一無所獲,今天溫度上升,他們幹脆又騎著雪橇摩托出了門,希望能在寒潮來臨前碰碰運氣。


    冬季觀獸主要依靠尋找雪道。


    雪道就像動物自己搭建的高速公路,由馴鹿大群和野牛大群做基礎施工隊,棕熊、灰狼、狐狸、美洲獅、猞猁等掠食者做精修隊,其他小動物做最後的縫縫補補小隊。


    隻要不下雪,沿著雪道往下找,總能找到狼群借道之後留下的痕跡,從而追蹤到目標狼群,或者至少找到它們的狼穴所在。


    頂著大太陽,運氣似乎都好了不少。


    才開出狼營九公裏,兩人就在樹林邊緣找到了十幾條彼此之間扭出奇異花紋的雪道,表明這裏曾經有大群馴鹿撒歡跑過,側麵一些還有少數幾個不規則的爪印。


    卡恩跨下雪橇去觀察,最後下定論道:“腳印還很新鮮,狼估計才跑過去沒多久。”


    “我也看到了……”麗芙此時也摘下麵罩,抹了把額頭上的汗:“……你看這,三深一淺,估計就是鬆樹場那頭後腿受傷的母狼偏出雪道時留下的。都對得上。”


    兩人的判斷很準確。


    往前追了兩公裏,就看到狼群在雪原上行走,十加五一共十五頭狼一頭都沒有少,但它們保持的長蛇陣型遠遠看著有點陌生。


    卡恩舉起望遠鏡。


    半晌,他驚訝地嘖了一聲。


    母狼王莫莉仍然走在最前麵,走得比平常慢些,正常情況下後麵應該會跟著公狼王,但這迴它身後跟著的卻是貝塔狼凱莉,公狼王被擠到了第三位,和黑狼待在一起。


    有什麽變故發生了,他立刻意識到——”這不對,這說不通,凱莉以前從來沒走這麽靠前過,而且莫莉的尾巴一直翹著,好像在說誰是老大一樣。“


    ”會不會是發生了衝突?“麗芙問。


    “我們沒法確認。”卡恩眨眨眼,“不過有一點是肯定的,你看莫莉的肢體語言,很謹慎,甚至有點緊繃,她感覺到了威脅。威脅從哪裏來呢?鬆樹場狼群?雪莉?克洛絲?總不可能是剛成年的多莉吧?”


    “是凱莉。”麗芙了然。


    母狼王莫莉的三個女兒中,雪莉最近表現得很沒有攻擊性,似乎默認了自己被擠出權力中心這件事,把主導權完全交給了姐妹凱莉,而多莉在大多數時候也對凱莉言聽計從。至於她的姐妹克洛絲……


    這頭母狼現在完全落在了穀地大群後麵,反而離另一側的鬆樹場狼群更近,時不時還會停下來迴頭張望,自得其樂地扮演著一個中間角色。


    “克洛絲很放鬆。”麗芙評價道。


    對他們這些從小把狼看到大的研究員來說,別說是凱莉那樣的性情大變,就算是一點點心情上的改變都能容易地察覺到。


    “的確。”卡恩也認同了這個觀點,“鬆樹場狼群現在必須接納一頭外來母狼,因為剩下四名成員都是阿爾法的孩子。克洛絲一直想成當媽媽,看起來她很快就要夢想成真了。”


    兩個研究員的推測基本正確。


    除了一點——


    安瀾根本不想謀權篡位,完全是情勢使然。


    野外阿爾法狼的本質是父母狼,它們作為大家長的權威是交配權帶來的血脈紐帶賜予的,假如她真的成了阿爾法狼,不去繁衍,沒有血脈紐帶,如何保證地位穩固?


    不如當一頭快樂的貝塔,不用揣崽,不用哺乳,不用擔驚受怕,地位很高,又不會太高,閑著沒事還能看看熱鬧摸摸魚。


    安瀾心裏想得很美,但計劃總沒變化快。


    淩晨那場衝突之後母狼王就把她帶在身邊,有時侯還會主動落下來半個身位,在轉向時停滯片刻,扭頭看看她會做出什麽樣的舉動——


    簡直就像在考察繼承人一樣。


    關鍵母狼王一邊考察,一邊多少還有點英雄遲暮的不甘,總是流露出警惕之意,讓她像塊煎餅一樣在火上翻來覆去被烙個不停。


    兩年來安瀾從沒那麽勞心勞神過。


    狼群在下午追上馴鹿大群完成了一次獵殺,旋即折返迴到狼穴,她悶聲不響地就在洞口找了塊石頭趴下來,一隻爪子都不想動了。


    母狼王倒是很有精力,還在修補狼穴。


    狼穴是在一個三米多高的由樹根固定住的峭壁上開挖的,在最裏麵的洞口外還有一個類似碗狀的大開口凹洞,可以供三四頭灰狼勉勉強強擠在那裏避風避雨。


    說是狼穴,其實並不大,當初挖造時的目的也不是為了給所有家庭成員遮風擋雨,隻是為了給母狼王一個安全的分娩場所,也給即將誕生的幼崽提供一個溫暖地穴來遮風擋雨、躲避天敵。


    大多數灰狼都是窩在狼穴外的背風處睡覺,或者幹脆在雪地裏刨出一個坑來窩在裏麵睡覺,當然如果有山洞就更好。


    安瀾想過要不要在寒潮到來前找個山洞,但最後還是放棄了這個想法。


    時間不夠。


    母狼王臨近分娩,要找到一個背風的山洞,還要結構合適,山洞最裏麵裏麵還不能是石頭要是泥土,然後還要重新刨一個洞穴出來給狼崽子當窩……要是沒弄好幼崽直接出來就麻煩大了。


    母狼王鑽進狼穴就沒出來。


    一天一夜四平八穩地過去,氣溫一直很高,寬耳和安瀾就沒有擠在一塊,等到第二天中午,情況開始急轉直下。


    原本晴朗的天空一錯眼就變暗了,先是下了一點點雪籽,然後就變成鵝毛大的雪片,隨著刮起的狂風在大地上四處飛舞。


    安瀾從睡夢中被活活凍醒,眼睛被雪刮得睜不開,耳朵被風吹得往後背,鼻子好像也已經不是自己的鼻子,上麵結了一層厚厚的霜殼,渾身上下唯一暖和的地方是腰側。


    起來往下一看。


    隻見小調皮歪著身體把腦袋壓在她身上,難得地沒有四仰八叉,而是老老實實團成團子,恨不得幹脆鑽到她肚子下麵去。


    更離奇的是後麵還躺著一隻寬耳。


    三頭母狼像三個團子一樣在串糖葫蘆,安瀾躺在最外麵,誰都沒得靠,風雪嘩嘩往身上刮,倒是把小調皮的腦殼暖得火熱,差點給她氣樂了。


    好家夥。


    這難道就是感動北美好姐妹?


    怕不是想進洞裏被正在待產的老媽給趕出來了吧?


    此時此刻她無比想念美麗的大鳥沙烏列,寬耳這長姐完全不是長姐如母,簡直是長姐如泥石流,讓兩個妹妹在外麵一層一層頂著風,它自己蹲在最靠近洞口的地方取暖。


    安瀾惡向膽邊生,站起來就抖了抖毛。


    “啪嗒!”


    “嘩啦啦!”


    小調皮的下巴和雪麵來了一個親密接觸,寬耳的腦袋上掛了一大片堆積起來又被抖落的雪塊,兩頭母狼齊齊從夢中驚醒,傻乎乎地打著噴嚏。


    連續有段時間吃得很飽,灰狼們精神狀態都不錯,剛剛下起雪,還能在狼穴附近玩一小會兒遊戲。


    為了保存體力,它們沒有追逐,而是用頂腦袋撞肩膀來玩角力,用咬嘴巴或者幹脆含住吻部的姿勢來表達愛意。


    寬耳被兩個妹妹一人咬住一邊,差點變成大餅臉,原來就寬的耳距變得更寬了,頭頂光溜溜的,看著簡直像個板凳。


    胖胖在後麵狗狗祟祟、躡手躡腳地靠近,然後被玩心大起的鬆樹場灰狼撲了個正著,兩頭狼滾了一圈,濺起一大片雪粉。


    總的來說下午隻是冷,但沒有那麽冷。


    當天晚上狼群還出去覓食了,隻是動物們都躲了起來,雪道也被新下的鬆雪填滿,一時半會兒竟然沒有任何收獲。


    到了第二天、第三天,氣溫再一次驟降。


    到了第四天,冷到連唿吸時都有一種刺痛。


    一連四天,狼群沒有發現任何食物,因為離母狼王的產期越來越近,每次尋找過後大群都得折返到狼穴附近來,體力消耗非常劇烈。


    這是再壞不過的消息。


    美洲野牛和大多數鹿類在冬春季節都得刨開雪層去吃下麵的幹草和植物根莖,如果雪層太厚,進食對它們來說就非常困難,還沒滿一歲的幼崽環境抗性更低,即使嚴寒不殺死它們,饑餓也會殺死它們。


    寒潮不知道已經殺死了多少獵物,而它們死後又被風雪掩埋,氣味還被阻隔,狼和其他掠食者根本找不到位置在哪。


    無效的死亡最為致命。


    能量沒有從一種動物身上流轉到另一種動物身上,而要等到冰雪消融後才可以去滋養大地,造成的食物危機就會像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大,造成食物鏈上層的生存危機。


    等到第五天時,饑餓導致的萎靡已經到處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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